致岁月迢迢|狙击队长VS女飞行员|绿亦歌 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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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一月的海

赵一玫抵达苏丹,是在四月的第一天。 首都喀土穆正式进入热浪滚烫的夏日,平均温度能够达到四十摄氏度。撒哈拉沙漠的沙尘暴也开始蠢蠢欲动,走在路上,只觉得万物都在燃烧。 赵一玫下了飞机,有一封新的邮件,点开来看,是接待方发来的道歉信,告诉她原本安排来接机的司机感染了疟疾。因为最近天气炎热,就医的病人太多,实在没有办法按时来接机,请求她的谅解。他们会在人手空闲后,第一时间赶来机场,麻烦她稍作等待。 在这里,感染疟疾常见得如同感冒发烧。赵一玫读完邮件,就拿手机拨打联系方的电话。对方很快接了电话,赵一玫开门见山:“你好,我是Rose,我已经抵达喀土穆,也已经收到邮件。你们不必抱歉,也不用再派车来接我,我有地址,可以自己过去。” 对方感到有些吃惊:“Rose……你应该知道,我们这里的治安,比不上你们中国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赵一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,“我知道自己在哪里。” 这个世上,又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。 对方见她执意如此,又碍于医院确实派不出人手,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道歉,并且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和感谢。 赵一玫挂断电话,走出机场,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黄土,远远能看见几棵树,但更像是已经枯死的。赵一玫举起手,隐约能感觉到风。 她笑了笑,有风的地方,就有希望。 非洲,一块被上帝遗弃的土地。而苏丹,则是这块土地上最不安定,以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。 赵一玫漫不经心地走在炎炎烈日下,心想:上帝又何曾真的眷顾过众生呢? 沙漠曾是赵一玫最厌恶的地方,因为在她的印象里,那代表着炎热、贫瘠和了无生机。 那时候她还热衷于追着雪季去阿尔卑斯山滑雪,去冰岛泡温泉和深潜,对于热带气候,赵一玫曾做过的最大让步就是夏威夷。因为那里有奢侈豪华的海滩酒店、身材完美的英俊男人和彻夜不眠的顶级跑车。 赵一玫很快便在机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,也懒得再讨价还价,将医院的地址报给对方后,就靠在玻璃窗上,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。 车上没开空调,循环器吹出来的也是热风,空气闷热难受。赵一玫一声不吭,仿佛失去了五感。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跟她搭话,永远绕不过那几个问题:你叫什么名字,从哪里来,来这里做什么。 赵一玫沉默不语。她一路从墨西哥回到美国,再由洛杉矶飞到开罗,买了时间最近的一张从开罗到喀土穆的机票。她在机场的凳子上坐了一整晚,昼夜不停地奔波了三天两夜,跨越了大半个地球,再加上这灼热的阳光,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。 汽车驶入城镇,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向赵一玫介绍着喀土穆。可他话还没说到一半,就有一辆皮卡从转角处直冲过来。司机情急之下猛地将车身转过九十度,电光石火间,只听到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。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,赵一玫坐在后座没有系安全带,整个人翻倒在地,狠狠地撞上车门。一瞬间天旋地转,剧痛反而是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的,赵一玫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。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司机从安全气囊里爬出来,解开安全带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 好在她尚未失去听觉,又听到一阵车轮声,之后再是一阵大吵大嚷。有人用武器在重击,赵一玫听得懂阿拉伯语,再联系上刚才那位司机慌不择路地逃跑,猜到自己这是遇上帮派火并了。 当地三角洲地区危机、政治谋杀、街头帮派冲突、武装抢劫、暴力犯罪、走私、选举暴力、恐怖袭击……人人都遭遇着生存危机。 赵一玫倒在车门上,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,鲜血汩汩地流出来,淌在肮脏的地上,只闻得出血腥味。赵一玫熟知各种急救常识,深知自己此时应该打开车门逃出去。这种劣质老旧的汽车不经撞,在如此高温的暴晒下,很容易发生爆炸。 可现在外面有帮派火并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,并且她对车外的情况一无所知,现在贸然闯出去,被误伤的可能性更大。 更何况,她是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。 还真是出门没看黄历,赵一玫倒在血泊中,眯起眼睛,心想:要是我就这样死了呢? 可能是她这一生在鬼门关徘徊的次数太多,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,然后就停了下来。 因为在这一瞬间,赵一玫感受到了风。 真的是风,风中带着细沙,竟让她无端端想到了大海。一月的海,冰冷的,壮阔的,沉默的。 那风落在她的眼睛上,细沙覆盖着她的睫毛,像是颤抖的蝴蝶。赵一玫强忍着剧痛,忽地笑了。 外面激烈的打斗声渐渐安静下来,赵一玫心想:大概是自己失血过多,却又觉得意识尚且清醒。她咬紧牙关,用还能动的左脚颤巍巍地去踢车门。可车门岿然不动,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呢?赵一玫咬紧牙关,一下一下地踢着车门。 越是螳臂当车,反而越是激发了她求生的意志。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那样漫长,赵一玫突然听到一句中文:“车里有人!” 下一秒,有人打开了车门,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入赵一玫的眼里。在眩晕之前,她只看清楚对方身上穿着迷彩服,应该是军人。 赵一玫只是因为贫血而短暂昏厥,醒过来的时候,她正躺在一辆越野车上。车前排坐着两个男人,是刚才的迷彩服,肩膀上印的是五星红旗。 赵一玫沙哑着声音开口:“谢谢。” 开车的男人看了她一眼,是刚刚开门救她的那个人。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略有些诧异,回过头看了赵一玫一眼:“醒了?” “你不要乱动,刚刚给你做了简单的处理,右手骨折,具体的内伤还要等拍片以后才能知道,有什么不适吗?本来想送你去医院的,”男人解释道,“但收到沙尘暴的预警,只能先送你回我们的大本营,那里有军医。” “谢谢。”赵一玫再次重复。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:“中国人?” 赵一玫本想点头的,却发现身体一动就疼得厉害,于是只眨眨眼:“是,赵一玫,你们可以叫我Rose。” “雷宽,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进行了自我介绍,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同伴,“陆副队,陆桥。” “麻烦你们了。” “别说话了,刚刚给你打了葡萄糖,你的身体状态很糟糕。” 长途跋涉加上两夜未眠,换了一个男人来也得倒下。赵一玫却也没有解释或是诉苦,只说:“没关系,我忍得住。” 对方却没有再跟赵一玫说话。

致岁月迢迢|狙击队长VS女飞行员|绿亦歌 著

越野车一路风驰电掣,很快便抵达了驻军大本营。陆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,就有别的军人抬着担架送赵一玫到了军医处。 负责赵一玫伤情的军医是个女人,叫李岚,三十岁出头,笑起来眼角有细纹,看起来很和蔼。她认真地给赵一玫做了个全身检查,第一时间确认没有伤到脊椎。 陆桥的紧急处理很到位,李岚立即叫来护士,给赵一玫做手术。 等麻醉过后,赵一玫再清醒过来时,就看到李岚在整理药箱。她察觉到赵一玫的动静,头也没回地说:“小姑娘,你一个人来苏丹啊?” “嗯。”赵一玫回答,“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 赵一玫的目光巡视了一圈,欲言又止,李岚将她的手机递给她:“在找这个?” 赵一玫点点头,她的手臂还不能动,只能麻烦李岚帮她打电话去医院。手机开了外放,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:“你好,我是Rose。嗯,路上遇到一点小情况,我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,不用担心,过一会儿找到车我就过去。” 挂断电话,李岚面无表情地看着赵一玫,摇头说:“小姑娘,你哪里都不能去。” “我要去医院,我在那里工作。” “工作?”李岚有些诧异,想了想,“你是志愿者?” 赵一玫点点头,自嘲地笑笑:“对,还没来得及报到,自己就先成了伤患。” “这边每年都有成批的志愿者,不过大多数是来支教的。你去医院?你也是学医的?” “不,我主要从事翻译工作,接受过培训,会一些护工的活。” “翻译?你会说阿拉伯语?” “英语、西班牙语、葡萄牙语、阿拉伯语、法语,”赵一玫毫无炫耀之意,认真地回答李岚的问题,“还有北京话。” 对方这下对她更有兴趣了,军营里都是大男人,难得见到年轻的小姑娘,李岚忍不住拉着她多聊了几句:“真厉害,大学就是学语言的吧?” 赵一玫点点头:“我大学主修西班牙语,别的都是辅修和自学的。” 李岚问:“你是哪所大学的?” 西班牙语和法语还说得过去,但国内开设葡萄牙语的学校少之又少,更别提阿拉伯语了。 赵一玫没回答,只说:“我是在美国念的大学,所以学习语言的资源也丰富一些。” “怪不得,”李岚说,“看你的样子,还没工作吧?现在是放假吗?还是间隔年?” 赵一玫直截了当:“中途退学,现在是无业游民。” 李岚被她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好问点别的:“为什么来非洲?” 对于这个问题,赵一玫却没有直接回答。 她望向窗外,此时已是黄昏,沙漠被夕阳的红色所覆盖,变得柔和而遥远。它依然贫瘠、了无生机,却又有一种宁静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。 “可能是某种情结吧。”她回过头,轻声说,“我十八岁的时候看过一本书,那时候就想,总有一天要来非洲看看。” “三毛的《撒哈拉》?”李岚猜测。 赵一玫摇摇头,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:“那本书还是我偷来的呢。” 李岚知道她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,每个人总会有点执念,否则活着就太过无趣了。赵一玫说是非洲情结,李岚不置可否,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全部。 眼前的女孩很漂亮,蜜桃色的肌肤,酒红色的长卷发,身材高挑,没有化妆,却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美。 她不应该在这里,李岚想,她应该属于另外一种世界。 此时的赵一玫正低着头,认真注视着地板上落下的光影。 她笑起来有点轻佻,但很迷人,李岚见过很多做志愿者的女孩,她们大多心地善良,穿着打扮都很朴素,一看就是那种好女孩。 Rose,玫瑰,李岚心想,这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。 输完液后,赵一玫执意要离开军队大本营,去医院报到。军事重地,本来也不该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疗养。 李岚不知道赵一玫是靠着怎样的毅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站了起来,晚饭是李岚帮她从食堂打来的稀饭,赵一玫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,却坚持要自己来。 赵一玫拉开病房的白色拉链,这才看清李岚办公室的全貌。木质的办公桌靠在泛黄的墙边,文件收拾得整整齐齐,桌上一支乱放的笔都没有,一派军人的习惯。 唯一的装饰品,是墙上挂着的相框。赵一玫抬起头,在看清照片的一刹那,她只觉得天崩地裂。 像是有人活生生挖出她的心,放在手心,然后用力一捏—— 赵一玫弯下腰,五脏六腑一齐痛苦地叫嚣。 她以为自己早已断了七情,灭了六欲,却在这一瞬间,被绝望如潮水般吞没,窒息。 李岚被她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了?” 赵一玫强行将自己的血和骨一点一点拼回来,然后强迫自己再一次看向那张照片。 李岚见她在看相框,出声解释:“我们部队的合照,陆副队和雷宽,你都见过了。中间那个是我们沈队,出任务去了。你应该看了新闻吧,南苏丹暴动,他们去把在那里的国人给接回来。” 赵一玫没说话,沉默了半晌,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危险吗?” “你说呢?”李岚说,“南苏丹自独立以来发生的最大规模武装冲突,美军都已经撤离了。” 说完以后,李岚看了赵一玫一眼,见她还盯着那张照片,忽地反应过来——她那句“危险吗”问的并非是南苏丹,而是这个人。 李岚警觉且好奇地问:“你认识我们沈队?” 认识他吗?沈放? 赵一玫陷入漫长的沉默中。她和这个人,曾住在同一屋檐下,相互憎恨了数十年。他恨不得她去死,她也不盼他活着。 赵一玫仰着头,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照片。他依旧英俊逼人的脸,他的眉,他的眼,他的鼻,他的嘴。一束阳光从窗口切下来,他在明处,她在暗处,所以她看得到他,他却再见不到她。 她认真地凝视他。 过往的岁月只在一刻就无法挽回地坍塌了,原来对她而言,他已经变得如此陌生。 年少的时候,她以为自己会永远爱他,哪怕他不爱自己,他这辈子也是属于自己的,满满当当,只有她。 “不,”她摇摇头,说,“只是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。” “爱人?” “不,”赵一玫说,“故人罢了。” 这一刹那,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过往,似乎卷起一阵细微而陈旧的风。她闭上眼睛,才终于肯承认,时光的大河漫漫,早已让那些爱恨情仇变成上一辈子的事了。 而今生今世,他和她路归路,桥归桥,从此山水再不相逢。 生离亦如死别。 天黑下来以后,雷宽才终于抽出空来送赵一玫去医院。军事重地,别的车是不允许开进来的。 在出军营的时候,突然响起一阵警报声,赵一玫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,一下子坐直了身子。雷宽的对讲机响起,他迅速拿起来,压低了声音和对方说话。 然后就见前方出现浩浩荡荡一列车队,开着大灯,沙漠被照得如同白昼。最前方的一辆越野车猛地一个急刹,在雷宽面前堪堪停了下来。 车门被打开,赵一玫首先看到的,是一双沉重的黑色军靴,然后是浅绿色的军裤,一双长而有力的腿。 男人漫不经心地扣上军帽,直直地向着雷宽走来。 赵一玫在看到他的一瞬间,整个人如坠冰窖,忍不住颤抖起来。 他背后是十几辆刺眼的车灯,迎着月色和漫漫荒漠站立,像是收割命运的死神。 幸好雷宽马上打开车门跳了下去。男人走到一半停了下来,雷宽对着他利落地敬了个礼。 “沈队!”雷宽欣喜若狂,“你回来了!” 男人的声音低沉,淡淡地问:“去哪儿?” “报告沈队,今天在路上遇到一个中国人,来这边做志愿者的,出了车祸。下午在军医处做完了手术,现在受命送她去医院。” 沈放点点头,随意向车子扫了一眼。车里没开灯,从外面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一个人影,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。只见他拍了拍雷宽的肩膀:“注意安全。” 雷宽得令,敬了一个礼。 雷宽上车后发动了车子,从后视镜里看到沈放还站在原地,回头跟赵一玫说:“刚刚那是我们沈队,全世界最帅的男人。” 赵一玫坐在越野车后排的座位上,安静地低着头,长发垂下,遮住了她的脸。她一动不动,也没有接雷宽的话。 越野车渐渐消失在黑暗中。 这天夜里,赵一玫做了一个梦。 她这些年总是靠着吃安眠药才能入睡,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了。 她竟然梦到好些年前,她才二十出头,念的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斯坦福大学,活得肆意漂亮,人人都说她是上天的宠儿。那是她和沈放,唯一一次在美国相遇。 他站在旧金山黄昏的路灯下,冷冷地看着她。 他冷笑着开口:“天底下有哪一个妹妹成天觊觎自己哥哥的?” 赵一玫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,可他却像是浑身结了冰,戾气极重,一字一顿地继续说:“赵一玫,你还记不记得我祝过你什么?” 她在梦中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下一秒,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就直直地向她冲来,车灯大亮,照得她整个人双目失明。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撞飞了,然后重重地坠落。 赵一玫从梦中惊醒,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,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,那只是一个梦。她睡在窗边的床上,远远望去,非洲大陆的深夜,只有茫茫的沙漠。 她想起来了。 他祝过她什么? 他祝她赵一玫,一生所求,皆不可得。

沈放从南苏丹带回来的,是第二批企业的中国工程师们。 从南苏丹回喀土穆,他们几乎是一路从硝烟战火中冲出来。除了保护人员的安全外,还有重要的文件资料,和一些关键性的设备。 等沈放回到喀土穆的时候,竟然有种回到家的错觉。南苏丹战火纷飞、索马里海盗猖獗、尼日利亚接二连三的炸弹爆炸…… 和更穷凶极恶的地狱比起来,苏丹竟然也算是天堂了。 沈放回到军营后也没能立刻休息,国内的物资和医疗用品刚刚运送到,经过李岚他们的清点以后,再由他负责捐献到苏丹各医疗机构。 这天,喀土穆的室外温度高达四十八点五摄氏度,沈放一行人达到医院的时候,几乎能闻到皮肤腐烂的味道。在走廊里,一路哀号声四起,消毒水和麻醉剂是奢侈品,大部分包括截肢缝合的手术都是在患者意识清醒时直接进行。沈放无意在医院逗留,待物资清点结束以后,正准备离开,却被一旁的护士叫住。 “你们是中方的军人吧?”对方问道。 沈放点点头,护士让他稍等片刻,然后从办公室里拖出一筐西瓜:“Rose听说你们要来,让我转交给你。她今天去政府递交材料了,不能亲自来感谢,说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,希望你们不要嫌弃,这是她昨天特意去买的。” “Rose?” “新来的志愿者,中国人,早前出了车祸,是你们部队的人救了她。”护士解释说。 沈放想起来,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。他回到喀土穆后,雷宽和李岚都跟他提过。特别是李岚,老在他耳边叨叨,说他那天不在,实在太可惜了,很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女人了,还是美国名校毕业,会六门语言。 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李岚却不厌其烦地说了过好几次。沈放心里明白,这里白日漫漫,时间就像是停止了,下一场雨都能让人记上大半辈子。 “Rose.”沈放蹙眉,他不喜欢这个名字。 这几年来非洲做义工的大学生越来越多,甚至有点掀起潮流的意思。特别是一些名校学子,为了漂亮的履历,把公益当成跻身职场的敲门砖,不入虎穴焉得虎子。 但无论出发点和动机如何,对于这些愿意千里迢迢离开安逸舒适的环境,愿意来出生入死的人,沈放都是敬佩的。况且大部分人做公益和慈善,是真心怀着大爱和善意。 在这个世界上,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。 沈放看着那一筐西瓜,想象了一下一个女人背着它们在喀土穆的炎炎烈日下行走,觉得这个心意十足,也没什么可拒绝的。反正也不是只送给他的,于是他扛着一筐西瓜就离开了。 沈放回到军营的时候,天已经黑透了。李岚听说是赵一玫送的西瓜,喜滋滋地招呼着大家把它分来吃了。 “小姑娘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?”她问沈放。 “没看到人。”沈放说。 “你也不知道帮我问一句,”李岚说,“一个女孩,千里迢迢来做这边做志愿者,一下飞机就遇上帮派火并。要是陆副队他们到得晚,说不定就死在车里了,想来也是真的可怜。” 沈放没吭声。 他坐在窗台下,西瓜只吃了一口,便搁在了一旁。他吃不惯甜的,特别是这几年,一吃甜的东西,五脏六腑都觉得难受。 “暴殄天物。”雷宽凑过来,也不多问,拿了他的那块西瓜啃得干干净净。 沈放没搭腔,他侧身而坐,一手搭在膝盖上,望着远方。他生得英俊,穿着军装,在夜色下衬得轮廓分明。 “看什么呢?” “没什么。”沈放笑了笑,指了指天上的月亮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,“四月。”

赵一玫很快就适应了在苏丹的生活。 她的工作,名义上是代替上一任志愿者负责文件的翻译和联络,但实际上,医院的人手远远不够。她受过专业的救护训练,专业程度已经超越这里大半的护士,甚至是许多医生。白天的时候,她除了做护工以外,也竭尽所能地去传授他们正确的医学知识。 好在在如此炎热的气候里,她的伤口并没有感染恶化,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。 每天忙得无暇他顾,渐渐地,连赵一玫自己都觉得,军营里的那张照片,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。 这么多年,真真假假,她时而是戏中人,时而是座下客,时间久了,就连自己也分不太清了。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下旬,赵一玫跟往常一样,晨跑结束以后去上班。 前台值夜班的护士探出头去,看到她,兴奋地大声喊:“Rose!Rose!Rose!” 赵一玫以为发生了紧急事故,大步走上前。众人错开身子,她就看见旧迹斑斑的木桌上摆着一大束盛开的鲜花。 大红色的玫瑰,触目惊心的色彩,静静地绽放在死亡之谷。恐怕这里的许多人,别说玫瑰,一生就连花是何物都不曾知晓。 赵一玫伸出手,没去触碰花瓣,而是生生抓住玫瑰花枝上的荆棘。旁边的护士低呼一声,赵一玫的手指被刺破,有一丝血流出来。 赵一玫勾起嘴角,笑起来。有刺的花,才称得上真正的玫瑰。然后一张香槟色的卡片从藤蔓间掉下来—— “生日快乐。姜河&何惜惜。” 赵一玫这才恍然想起来,今天是自己的生日。 而如今,生养她的人统统不在世间,她自己过得不分晨晓黄昏,许久未看日子。忽地被人提醒,多年前的这一天,她出生在了这个世界。 赵一玫漂泊已久,曾经的朋友早已断了联系,也只剩下学生时代的姜河和何惜惜了。知道她们惦记着自己,所以每到一个地方,她都会发一封邮件报声平安。 赵一玫向来觉得自己行事乖张大胆,不按套路出牌,可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,她的朋友们是如何将这一大束鲜花,隔着千万里,在这一天的清晨,准确无误地送到她的眼前的。 在黄土和沙漠之间,在死亡和破碎之间,这束花真是美得让人嫉妒。 这天赵一玫下班后,特意回到住处,从行李箱的最里面找出一条酒红色长裙。背后开衩,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。她将长发高高盘起,系上一颗珍珠,熠熠生辉。然后坐在镜子前,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妆,轻轻涂上亮亮的眼影,在明明灭灭的黄昏里,像是星辰在跳舞。 非洲白天太热,再怎么持久的妆,一上脸就被汗水冲得干干净净,可她执意将沉重的化妆包一路带了过来。 赵一玫坐在镜子前,最后一步,仔细地抹上口红。然后她站起身,提着长裙,对着窗外的天地微微屈身,像是要奔赴一场华丽的盛宴。 镜子里的她美得隆重,赵一玫笑起来,她也曾有过活得像公主一样骄傲的岁月。 她租了一辆车,独自开了很久,终于在夜里抵达土堤岛。 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青尼罗河,和乌干达的白尼罗河在此交汇,成为世世代代的尼罗河。 赵一玫站在河堤边,看到一条青色大河和一条白色大河,泾渭分明,互不相干地平行奔流。 然后终有一刻,诞生于非洲的热带丛林和群山之中的它们相遇了,汇聚成世界上最长的河流,穿越瀑布、沼泽、峡谷河和沙漠,孕育生命。 这样的命运,才能称得上是久别重逢。 岛上的风很大,赵一玫靠着岩礁,盘腿在地上坐下。她从包里摸出一盒火柴,皱皱巴巴的盒子,也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送给她的了。其实也算不上送,只是随手丢给她的,并未放在心上。 这么多年,却被她视为珍宝,当成平安符一直带着。只有很偶尔的时候,才舍得划上一根。 这已是最后一根了。 赵一玫拿出火柴,在火柴盒上划了一下,没点着。她又试了几次,侧面的红磷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,火柴头上的硫黄大概也早就分解了。赵一玫咬牙,再使劲一擦,盒身凹进去,火柴从棍子中间断成两节。 “生日快乐。”她自嘲地说。 这天正好赶上军营一月一次的休假。 李岚一大早就在门口堵人,好不容易才逮着沈放、雷宽,还有陆桥一起。她拉开车门,不由分说就挤上去坐好:“沈队带我们兜风去!” 沈放哭笑不得:“我去办点私事。” “知道你要去哪儿。”李岚摆摆手,“一起去呗,反正也没什么玩的,出去溜达溜达。” 沈放不置可否,一脚油门踩下去,车子直直地向前冲,还没系好安全带的李岚被他吓了一跳。 沈放一上午去了好几个地方,都是喀土穆的客栈。老板们见到他,也是熟门熟路地拿出记事本,把人数、时间、房间价格报给他,沈放也只是随手翻翻,然后便拿出现金结账。 队里的其他人已见怪不怪,沈放一直有这么个怪癖,每到一个地方,都会找去当地的客栈,和老板达成一致,要是遇到走投无路、身无分文的旅人,能收留的就帮一把,所有费用都由他负责。 那些入住的客人沈放一个都不认识,也从来没有见过。要是有人问起来,老板就说是自己做善事积德。他提出来的条件也简单,穷凶极恶之徒不收,女人和小孩优先。 李岚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,困惑了很久。 “沈队,不是,你这公益不算公益,捐款不算捐款的,连个记录都没有,你图什么呢?” “积德呗。”他随口说道。 后来有一次,他们驻扎在西藏,有个年轻姑娘的钱包和手机都被人偷了,又遇上暴风雪,冻伤倒在客栈外,被老板抬了回去。姑娘身体恢复以后,在和老板的闲聊中得知了沈放的事。 姑娘也是倔强,坚持在店里洗碗做工,用来抵房费。等了一个月,还真的把沈放给等到了,就为了跟他说句“谢谢”。 “我今年大四毕业,和男朋友都是初恋,谈了八年,本来打算毕业就结婚的,没想到他突然变了心。”女孩说,“以前约好了毕业旅行要来西藏的,结果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来了。失去一个人真的太难受了,真的是痛到打算死在这里的。觉得活不下去,心都被人挖出来碾成了渣,心想这辈子没了他,怎么能过得下去。” “那天我倒在暴风雪里,心想:就这样死了也不错。他总会一辈子记得我,于心有愧,不得安生。” 女孩还想说什么,沈放却出声打断了她:“既然没死成,就好好活着。” 然后他没等对方再说话,转身就走了。那天李岚正好也在,她一路跟着沈放,在雪中走了许久,一条路一直走到尽头,沈放才终于停了下来。 他回过头,看着李岚,突然开口说:“我有一个妹妹,离家很远,四处漂泊。” 李岚至今都记得,那是沈放第一次提到自己家里的事。 他当时拿着打火机,但他戒烟已久,身上带着火机,大概只是个习惯。火苗在他的眼底跳跃,他松开手,火焰熄灭,然后又点燃。反反复复几次后,他才继续说:“每次看到这些无家可归的旅人,我就想她会不会也会有这样的时候。所以我能帮衬一点算一点,做点善事替她积点德。万一她哪天流落街头,希望也能有好心人肯收留。” 想来他这一生,能为她做的,也只有这些了。 李岚却越听越糊涂:“你妹妹一个人在外面?那你怎么不去找她呢?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?” 沈放蹙眉,似乎有些厌恶:“我不想再见到她。” “等等,说好的兄妹情深呢?这又是什么意思?豪门财产纠纷吗?”李岚瞪大了眼睛。 沈放冷笑一声,转身走了。算起来也就这么一次,李岚后来再也没听他提起过那个妹妹。 等沈放把他的私事处理完,李岚他们已经在集市上来来回回逛了无数次,还顺便见义勇为抓了个小偷。 正是黄昏,太阳落山以后,雷宽有些蠢蠢欲动:“走走走,喝一杯去。” 陆桥不喜欢吵闹的地方,不屑地说:“就你那点酒量?” “我酒量怎么了?”雷宽不服,“陆队,你说说,上次先被喝翻的人是谁?” “要不我们去找Rose吧?”李岚说,“她一个人,叫出来一起打台球。” “今天有事,我就不去了。”沈放从裤兜里摸出钱包,甩给李岚,说,“算我的。” 李岚等的就是这个,接过钱包,还贼心不死:“真不去?你和美人怎么这么没缘分。” 雷宽不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,说:“这个我保证,大大大大大美人。” 沈放没理他,拿出钥匙,往停车的地方走。 “等等,老大,就这么一辆车,你开走了我们可怎么办?你要去哪里?” 沈放头也没回,给了追上来的雷宽一个漂亮的过肩摔,然后打开车门,利落地绝尘而去。 出了城区,沈放反而将车速降了下来,他摇下车窗,风里带着细沙和热气。一望无际的沙漠,似乎只有他一人,在静静地等待天黑。 沈放在土堤岛停下,倒车的时候,发现不远处的灌木林里竟然也停了一辆车。沈放朝岛上望了一眼,没看到有人,便猜想可能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。 沈放从右边的路走过去,在一块暗礁边坐下,一瞬间有风狂卷而过,河水怒吼。沈放从包里摸出两支烟点燃,放在脚边,也不抽,就看着烟雾慢慢飘远。河边风大,烟头明明灭灭的,没过多久就烧到了底。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,突然想起一些学生时代的事情。那时候老师教他们背课文,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 沈放笑了笑,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这样怪没劲的,便起身准备回去。插钥匙的时候,沈放突然听到有声音,然后就看到刚才停在灌木林里的车子发动引擎,主人一脚干脆的油门,“轰隆”一声,狂躁地扬长而去。 两辆车擦肩而过的瞬间,沈放心不在焉地想:原来还真的有人。 两盏车灯亮起,一片漆黑的公路上,他向左驶,她向右拐;一座暗礁之隔,她在左岸,他在右岸。 犹如眼前的青白尼罗河,转过身的时候,却都没有看到彼此。 只剩下一根再划不燃的火柴,和两支渐渐熄灭的烟。

第二章 钻石尘埃

周末的时候,赵一玫难得有空,顶着大太阳去逛了一趟集市。南苏丹硝烟四起,喀土穆街上竟然还有不怕死的旅客,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。 她慢慢悠悠地闲逛,看到有卖围巾和披肩的摊子。赵一玫弯下腰,选了一条暗红色的披肩,没什么花哨的图案,垂摆处由深蓝色勾勒。 披肩的面料摸起来很柔软,赵一玫也没有问是什么面料,她分不清这些。披肩内里有一张不起眼的小标签,上面写着“madeinChina”。 赵一玫笑了笑,苏丹因为受到美国的制裁,很少有国家敢和他们进行贸易来往。 赵一玫随口砍下三分之一的价格买下披肩。她穿了一套白色吊带背心和白色阔腿裤,把披肩抖开搭在身上,有细细的金线如流云铺开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 再走两步,她看到有卖宝石饰品的摊铺。老板一脸富态,圆滚滚地坐在一旁,面前摆了一台小电视。信号很差,画面断断续续,一闪一闪的。 花花绿绿的宝石项链、手链、戒指就随意摆放着,赵一玫随手拿起一个红宝石手镯,套在手腕上,可她的手腕太细,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 红宝石、绿宝石、蓝宝石、碧玺、坦桑石……非洲盛产宝石,可赵一玫不喜欢这些石头,感觉颜色太暗淡。女人的配饰,一定要璀璨明亮,才是画龙点睛之笔。 赵一玫转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,眼前忽地一闪。她转过身,伸出手,从一堆琳琅里摸出一条项链来。 那是有着一颗钻石的项链,用细细的黑色皮革绳串起来,看起来不伦不类。她把它举在阳光下,竟看到钻石中间有一条裂开的缝。 旷世巨钻,不过是炭。却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炭。 赵一玫觉得稀罕,问老板:“老板,这是什么石头?” 老板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,撇了项链一眼:“钻石。” 赵一玫知道老板没骗人,她当然认得出这是真的钻石,只是更好奇:“钻石也会有裂缝?” 老板抬起头,又看了赵一玫一眼,奇怪地反问:“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,坚不可摧的?” 赵一玫笑起来,把项链放在手掌心,狠狠地用力一握,烙得她的手生疼。她就这样使劲握着,等到手掌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痛,才慢慢松开手。 “老板,我要这个。” 老板斜眼,报了个价格。赵一玫掂量不出这颗钻石的重量,却也知道他的报价不低,何况它本身还带有瑕疵。 但这次赵一玫却完全没有还价,打开包就准备掏钱,然后手顿住。 她用的是一个简单的短牛皮钱包,黑色男款,只放得下几张卡和少量现金。刚刚买围巾已用去大半,现在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张苏丹镑。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没钱这种尴尬的事情了,她曾经在里约热内卢,被人连包带行李一抢而空,尚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。 赵一玫耸耸肩,将钱包放回裤兜里,对老板说:“我回去拿钱,这条项链可以为我留着吗?” 老板盯着电视机,摆摆手,没说好还是不好。 赵一玫便当他是“好”了,于是转过身去,在集市出口处招了一辆摩托车,载着她回医院。 赵一玫离开得巧,她前脚刚搭车离开,后脚从集市的巷子里就拐出三辆摩托车。三名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人从车上跳下来,戴着墨镜的为首的人手中拿了一把枪,脸上有一道刀疤,大步走在前面。他身后的两人身材高大,肌肉结实,露出手臂上凶狠的文身,看得出是混帮派的地痞流氓。 一时间,整个集市尖叫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,人们往各个方向逃跑,四散而去,沿路被他们打劫了个精光。 胖乎乎的老板听到尖叫声,刚抬起头,还没反应过来,就有一把冰凉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。 “闭嘴。”对方压低了声音。 老板吓出一身冷汗,知道自己这是遭了抢匪。在非洲,暗偷明抢,打架斗殴,实在不是什么罕见的事。 老板乖乖闭嘴,站在摊前的男人使了一个眼色,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,打开收钱的盒子:“都在这里了。” 对方一把抢过钱去,没说话,目光阴鸷地盯着老板,手中的刀更深了一寸。 老板两腿打颤,却不敢说话,生怕惹恼了对方。为首的男人将枪别上裤包,蹲在地上,冷笑着将摊上的宝石一把抓起来,全塞进了身后同伴的蛇皮口袋里。 人人自危,集市前方摊位的人纷纷卷起财物就开跑。平时里相互帮衬吆喝的朋友,此时没有一个挺身而出。 这里就连生老病死都没有人管了。 下一秒,突然传来一阵“呜呜”的轰鸣声,只见三人刚才停在转角处的摩托车,就像脱缰野马一般直直地冲过来。 为首的男人来不及躲闪,凭着直觉肌肉绷紧,大喝一声,伸手去挡摩托车。 同一时间,骑在摩托车上的人将车把手一松,一道黑影在半空跳跃,稳稳当当地落在刀疤男身后。 然后沈放穿着军靴的右脚向前一踏,左脚弯曲,用膝盖踢中刀疤男的关节部位,在对方吃力趔趄的一瞬间,从他的腰间抽走了他的枪。 摩托车“轰”地倒在一旁,横着摔出好几米远。 等同伙回过神来,沈放已用枪抵着刀疤男的脑袋。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,丝毫不喘,用英文说:“放开他。” 挟持着老板的抢匪听得懂他的话,大声骂了一句,却试探性地将刀往深处送了一寸。 同一时间,沈放一只手掐住刀疤男,一只手举枪朝天开了一枪。 “砰”的一声,大地颤动,黄沙惊起。 枪匪吓得手脚无力,松开了老板的脖子。沈放只侧了侧头,眼睛一动不动,轻轻松松躲过身后的偷袭,然后抓住匕首,往后狠狠地一扎。 偷袭者痛得嗷嗷大叫,沈放却终于笑了起来。然后他冲着还站在篷子里的劫匪勾了勾手指。 对方气得跺脚,却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将手中的刀扔过去。 “哐当”一声,刀正好落在沈放的脚边。 沈放脚尖一勾,银光一闪,他右手持枪,左手抓住在空中飞起的刀。 像是不过瘾似的,他还将银刀在空中抛了几下,嘲讽地撇撇嘴。 老板终于得救,想逃离劫匪,结果不幸摔倒在地,被砂石结结实实地扎了一屁股。 沈放手中的枪终于离开刀疤男的后脑勺,后者等待这一刻早已多时。只见他猛地转身,电光石火间,拳头还没到,沈放已一脚将他狠狠踹倒在地。 刀疤男的脸贴在黄沙和石子之间,沈放一脚踩着他的肩膀,然后蹲下来,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俚语。 对方的脸色微变。 同一时间,刚才挟持老板的那个男人转身就跑。沈放两步向前,手在桌上用力一撑,整个人腾空而起,跨过摊铺,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般飞快地追上了另外一名绑匪。 他就这样堪堪追到了抢匪身后,左手一抓,脚一勾,手肘朝对方的背脊狠狠一顶。 男人痛不欲生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。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眼前,看热闹的人群还没跑回来,就已经落了幕。 沈放拖着三个人,回到刚才的摊铺前,拍了拍手,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老板:“有绳子吗?” 沈放再拿出手机拨打电话,懒洋洋地说:“嗯,抓了两个小偷,麻烦你们过来一趟。” 然后他报上坐标,挂断电话,随手拉了张椅子,将枪往桌上一拍,大大咧咧地反扣着坐下来。 围观的人群也转移了战斗地点,来到摊铺前,好奇地对着他频频探头,指指点点。富态圆润的老板总算回过了神,恶狠狠地“呸”了三个抢匪一口,还乘人之危地踹上几脚泄气,再连声向沈放道谢。 沈放并未抬眼,只低低地对老板“嗯”了一声,就不再开口了。 沈放似乎等得有些无聊,就把刚刚夺来的刀子拿在手中转圈。他姿态闲适,仿佛手中拿的并非一把利器,而只是学生时代笔袋里最不起眼的一支笔。少年趴在桌子上,无所事事地转动,笔在他手中灵动地上上下下,如行云流水。 而此时,银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,让人陡生寒意。 过了一会儿,警察局的人匆忙赶来,骂骂咧咧地押着三名抢匪走了。 沈放也终于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 已经把摊铺重新收拾好的老板见他要走,赶紧上前拉住他,自我介绍一番后,问他的名字。 “Shen。”沈放淡淡地回答。 老板千恩万谢:“是否可以请先生共进晚餐?” 沈放摇头拒绝,老板似乎也猜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,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:“若先生不嫌弃,就当是谢礼了。” 老板待售的宝石都随随便便摊在外面,唯独这一块,郑重其事地放在盒子里,想必价值连城。沈放却连打开一睹究竟的好奇心都没有,绕过老板,准备离开。 “哎哎哎,”老板追出来,目光真挚殷切,“先生别嫌弃。” 沈放看着他的眼睛,终于停下脚步。老板松了一口气,正准备将盒子递给他,却看见沈放蹲下了身。 沈放人长得高,双腿修长而充满力量。他不经意地蹲下,两只手散散地搭在膝盖上,像是一只优雅的猎豹。 他在杂七杂八的宝石前随便翻了翻,看到角落里放了一条项链。他把黑色的皮革带拎起来,钻石在空中晃动,漂亮的光折射进他的眼里。 沈放眯起眼睛,看到钻石深处细细的裂缝。 他舒展眉眼,嘴角微勾,回过头对老板说:“老板,把这条项链卖给我吧。” 老板赶紧摆手道:“哪能要这条啊,这块钻石是碎过的,我有更大更好的。先生等等,我找出来送给你。” “是吗?”沈放平淡地说,“我瞧着挺好的。” “先生拿钻石项链,是要送给心爱的女人吧?女人哪能接受这么小的钻石啊,还是有裂痕的。”老板摆摆手,“不行不行,先生这不是存心气人吗?” 沈放又晃了晃手中的链子,看着那颗钻石在空中荡啊荡的,他勾起嘴角一笑,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。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头舒展开来,眼角不经意地上扬,显得极其英俊。 然后他站起身,摸出钱包,简单的黑色牛皮短款钱包,估摸着抽出苏丹镑,放在摊前。还没等老板反应过来,他就把项链放在手心,用力捏紧,大步走了。 “哎哎哎,先生,先生!” 赵一玫回来的时候,胖墩墩的老板总算是没看电视,打着哈欠坐在摊前。 赵一玫把钱递给他:“老板,我的项链。” 老板认得她,摆摆手:“卖了。” “卖了?”赵一玫蹙眉,知道对方是商人,大脑飞快转动,压下心中的遗憾,赶紧问,“什么时候?” “刚刚。” “你还记得是谁买的吗?”赵一玫追问,“男人还是女人?什么穿着?” 老板猜出了赵一玫的想法,摇摇头,说:“你买不回来的。” “为什么?我可以出十倍的价格。” “人家是要送给心上人的。” 赵一玫沉默了,这就确实有点麻烦了。赵一玫想,如果只是买着玩,她大可以出高价拿下。但如果和情字扯上了边,可就说不定了。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,姜河曾说她固执得可怕,别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,她是到了黄河也不肯死心。 真是的,赵一玫在心中翻了个白眼,送条那样的钻石项链,也不觉得寒酸。 然后她站起身,朝着老板手指的方向,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大步追去。 老板说了,是个穿黑色背心的中国人,个头很高,很容易认出来。赵一玫在人群里穿梭,目光快速搜寻,没有,没有,还是没有。 一直到她气喘吁吁,快找遍整个集市时,终于,赵一玫看到了老板口中的那个男人。 剃得极短的头发,穿着黑色背心,浅色迷彩军裤,一双黑色的军靴。他的身材高大挺拔,勾勒出肌肉流畅的线条,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,甚至惹得路边的女人频频回首。 赵一玫猛地停下来,后面的人冷不丁撞上她,怒目瞪她一眼,用英文骂了句难听的话,可她置若罔闻。 是沈放。 赵一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,刚才老板说,那是要送给他心爱之人的。 是吗?沈放,这么多年,你也终于有了心爱之人。 你也终于会为一个人欢喜、痛苦、难过,会为她祈求平顺如意,会恨不得一夜白发。 那个人……是陈砂吗? 那一年除夕夜,他带她回家吃团圆饭,不就是存着要娶她过门的心思吗? 而几年过去,没有了自己这个恶毒女配的打扰,他们是不是终于欢天喜地地圆满结局了? 赵一玫愣怔着站在原地,看着沈放走出喧哗的集市,然后背影消失。夕阳西沉,暮色和荒漠融合,一直延伸到天际。 其实姜河说得不对,她不是不到黄河也不肯死心,她只是从小就以为,她想要的,就统统可以得到。 赵一玫突然很想抽一支烟,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子,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许久。 在垂下手的瞬间,赵一玫忽地记起,自己第一次抽烟,还是她威胁沈放教的。 那时候,沈放在阳台上抽烟,被她抓了现行,赵一玫以此为把柄威胁,让他教自己抽烟,否则就要告诉沈钊。 沈放拿她没有办法,只好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,送到她的嘴边,她则懒洋洋地咬住。他又拿起打火机,“咔”的一声点燃,凑到赵一玫的烟头上,淡淡地说:“吸。” 烟丝在隐隐跳动的火焰中被点燃,很快就露出一圈殆尽的灰色。 沈放又伸手夺走赵一玫嘴里的烟:“吐。” 赵一玫轻轻吐出一口气。青灰色的烟圈打了一个卷,回荡在她和沈放的视线之间,下一秒才消散在夜风中。 他看着她的眼睛。 赵一玫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,“怦怦怦”,像是在燃烧。她觉得他会弯下腰来吻自己。 那天外面下着干干净净的雪,还越下越大。而他的眼睛,在她的目光里,越来越明亮。 可沈放什么都没做。他只是从赵一玫嘴里拿走那支抽了一半的烟,平静地转过身,手臂搭在阳台的栏杆上,望着远处深蓝的夜,一言不发地抽完它。 夜色沉沉,月亮如水,谁都没有说话。 她还记得那个夜晚,细数起来,已经有十余年了吧。 在这个荒漠炙热的夏日,想起那个寒冷落雪的冬夜。 所以她戒掉了烟,戒掉了所有让她沉迷、上瘾的事物。 戒掉了他。

红日下沉,残阳照射在非洲大地上,千万年的沙漠和荒丘一齐苏醒。 一辆直升飞机在军营后的山坡迫降,机身不受控制,一路滑行几十米,千钧一发之际才终于停下。机头挂在悬崖边,声势浩大地晃了晃。 飞行员打开舱门,趔趔趄趄地拖着受伤的腿爬出飞机,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。他的嘴唇干裂,面色苍白。 不远处军营的人收到命令,很快便赶了过来。 看到前来的沈放一行人,飞行员吃力地保持立正的姿势,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 回营地后,李岚很快为他进行了身体检查,营养不良加上严重脱水,还有腿部骨折。 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李岚蹙眉。 飞行员却来不及跟她多说,忍痛问道:“别管我,药物准备好了吗?” “什么药?” “等等,”飞行员说,“你们还没收到电报吗?我就是来取药的,大规模病毒感染,索马里当地的医药药物告急。” “什么病毒?”李岚猛地抬头。 “马尔堡。” “马尔堡出血热?”沈放也跟着略微蹙眉,“2004年安哥拉暴发的那个?” 李岚惊讶地看了一眼沈放:“你还知道这个?” 沈放学着她的样子,也露出惊讶的表情:“我会查资料,会认字,你今天第一次知道?” 雷宽哈哈大笑,李岚被他反讽了一嘴,只好乖乖闭嘴不说话了。 飞行员自顾自地说:“NPC1阻碍剂。” 李岚停下手中的动作,欲言又止,很快便恢复了镇定。 一旁的沈放将她刚才的犹豫全收在眼里,目光如炬地看向李岚:“你刚刚想说什么?” “我们也没有了。”李岚艰难地说,“我前几天刚清点过,这边剩下的药物本来就不多了,并且已经过期了大半。” “过期?” “我已经在报告书里写明呈上去了,但南苏丹的撤离工作已经到了尾声,所以补给不一定及时。” 沈放打断她:“黄花菜都凉了,去医院。” 沈放点点头:“要多少?” “三百支。”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。 越野车在非洲的土地上风驰电掣,顶着炎炎烈日,一路尘土飞扬,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。 沈放跳下车,绕到后排,双手搭在车门上方,冲后排的飞行员努努嘴:“能自己走吗?” 对方摆摆手,一瘸一拐地走出来。李岚已给他做了紧急处理,行动上虽有些不便,但他还是坚持跟着沈放他们来医院。 他们都不是头一回来非洲出任务了。第一次是在尼日利亚,那时候尼日利亚陷入难民饥荒,是比恐怖分子还要可怕的灾难。这里的大部分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感染了HIV,更大一部分的人甚至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。 Livewaitingfordeath. 而对此,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解释,TIA——Thisisafrica.这就是非洲。 在此期间,李岚去到院长办公室,说明来意。她一开口就要数量惊人的药物,院方知道此事紧迫,赶忙召开了高层会议。会议由陆桥和李岚出席,赵一玫被临时叫来当翻译。 医院方问:“三百支药物,你们打算如何运输?” 陆桥一脸镇定地回答:“我们会安排直升飞机。” 赵一玫一边翻译,一边用余光看到李岚担忧地皱起眉头。 会议结束以后,赵一玫被叫上跟着医生去仓库里取药。她被院方当成这件事的中间人,接过单子后将药物清点了一遍。她原本是不想插足这件事的,却又说不出拒绝的理由,就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。 “药借到了,接下来怎么办?”李岚问。 飞行员站直了身体,敬了个军礼,说:“我随时待命。” 沈放动了动嘴,还没开口,雷宽就先狠狠地拍了对方一掌:“待命个屁啊,就你这老弱病残的样子,还能开飞机?” 赵一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,正好听到这句话。她收回原本准备敲门的手,站在门口,犹豫着要不要进去。 她听到陆桥问沈放:“沈队,这下可怎么办?还有别的飞行员吗?” “没有了。”沈放说,“刚送了一批南苏丹的工程师走,而且民航和直升飞机的操作不一样,随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。” “开车过去呢?”陆桥说。 沈放抬起头,望向墙壁上的非洲地图,拿起一旁的笔,勾勒了一条路线:“途经埃塞俄比亚?” 他的声音平静冷淡,但陆桥却越听越蹙眉。 “从苏丹到索马里首都的直线距离是两千五百千米,理想的情况下,也得两到三天。”最后,沈放说出自己的结论。 陆桥沉默了,谁都知道,这个最理想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。 “我们在南苏丹还有驻军。”陆桥说,“是否还有可以执行任务的飞行员呢?” 沈放摇摇头。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,然后赵一玫就推开门说:“我会开。” 屋子里的几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李岚大吃一惊,疑惑地问:“Rose?你说什么?” 赵一玫没有说话,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站在屋子最中央的男人身上。 日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,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的照片。 这一刹那,沈放十分肯定自己是在做梦。 她不可能在这里。 她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,过着任何一种生活,他可以接受她已和别人结婚生子,共度余生,甚至还可以接受她已忘了自己。 但他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现在这里,更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。 他想起她刚刚离开的时候,他拼了命地找她,每日每夜地打电话,开车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。她的朋友们在电话里恶狠狠地骂他,说:沈放,这就是你的报应。 可现在,他的报应还没有结束,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呢? 于是沈放平静地收回目光,继续和陆桥商量:“立刻去查询一下周边各大机场飞往马索里的时间,是否可以托运……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因为刚刚站在门口的那个梦已经来到他的面前,还挡住了他眼前的光。她说:“沈放,是我。” 她的眼,她的鼻,她的嘴,她的脸,她的声音。 ——沈放,是我。 旁边的李岚还没反应过来气氛不对,一头雾水地追问:“Rose,你刚才说你会开什么?” 沈放陷入沉默之中,半晌后,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:“赵一玫。” 赵一玫笑了笑,这才扭过头去回答李岚刚才的问题:“开直升飞机。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过飞行学院的课程,有资格证书,还有一万公里的独自飞行里程。” “这……”李岚瞪大了眼睛,“也太厉害了吧?” “吹牛好听罢了,其实很正常。”赵一玫扳着手指,满不在乎地说,“有钱人的消遣嘛,滑雪、蹦极、潜水、打猎、开飞机……这些无聊的证书在我们那个圈子里,几乎人手一份。” 如此严肃的事情,被她说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。 沈放蹙眉,嘴角微动,似乎是要发火。 一旁的飞行员却先一步认真地打量着赵一玫,确认道:“这位小姐,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,你说开飞机只是消遣,那么请问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计划是什么吗?” “你是飞行员吧?我是联合国志愿者,在这家医院从事翻译和医护工作。”赵一玫说,“三百支NPC1阻碍剂,送去索马里,飞行时间约四个小时。” 然后她顿了顿,挪开停留在沈放身上的目光,又加了一句:“时间紧迫,除了我,你们没得选。” 赵一玫当天就跟着部队的车回了营地。 停在悬崖边上的飞机已经被拖了回来,赵一玫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,扎起头发,跟着飞行员来到直升机前。 “直-11?原型为法国宇航公司的AS350‘松鼠’。真巧,我曾经驾驶过松鼠。” 赵一玫知道对方存了考验自己的意思,在他还没开口前,就故意带着卖弄的语气,把自己的记忆层搜刮了一遍,然后全盘托出。 飞行员有些诧异,终于对眼前的漂亮女人刮目相看:“在哪里?” “南美洲。” “什么时候?” “一年前。” “因为什么?” 赵一玫闭嘴,拒绝回答。 而一旁的沈放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尽头,他冷淡地开口:“赵小姐,虽然是我们有求于你,但人命关天,希望你可以稍微严肃一点。” 他的“你”字咬得很重,充满了讽刺的意味。他和她都是北京人,可在外多年,早就没有了北京话浓郁的腔调。 “一玫,”赵一玫说,“赵一玫。” 沈放沉默地蹲下身,和飞行员一起检查了一遍飞机。 赵一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良久以后,沈放再一次开口,看着赵一玫的眼睛,问: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 刚刚来苏丹的时候,李岚也曾经问过她,为什么会在这里? 这一次,赵一玫终于肯好好回答,她说:“受人所托。” “放心,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,我没有那么贱,上赶着来找你让你羞辱。” 沈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,没有再继续追问究竟受何人所托,又是为了何事。 他伸出右手,曲起食指,轻轻地敲打了几下机翼,说: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这一次换赵一玫吓了一跳,看着沈放:“啊?” “我做你的安全员,”沈放不耐烦地说,“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同意让你一个人去运输这批药物?” 赵一玫沉默了。于情于理都不可能,她最初以为随行的会是军医处的人,大概不会是李岚。因为她要留下来应对一切突发状况,却怎么也不应该是他啊。 赵一玫犹豫了一下,摇头拒绝:“不行。” 沈放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,轻笑出声。 赵一玫认真地说:“我说真的,沈放,不行。你会给我造成压力,我要尽量保证飞行安全。” 他是她的不可控因素,一直都是。 沈放把手搭在机翼上,侧过头,冷淡地问她:“赵一玫,我像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吗?” 赵一玫哑口无言:“最后一件事,我有个条件。” 沈放眯了眯眼睛:“你说。” “你答应了我就说。” 沈放看着她的眼睛,撇撇嘴,不甚在意地说:“我答应。” 赵一玫嘲讽地笑了一声:“不问是什么吗?” “问了就能改变什么吗?”沈放面无表情地反驳。 飞机检修结束以后,正是暮色黄昏,药物在直升机后排摆放整齐。时间刻不容缓,赵一玫反复向飞行员确认了飞行路线的细节以后,站起身把头发扎好,说:“走吧。” 墨绿色的飞机静静地停在空地上,不远处有低矮的房屋交错。 “喂,真的没问题吧?”李岚忧心忡忡,“要不还是算了吧,取道埃塞俄比亚,开车过去吧。” 赵一玫笑笑,侧过头去问她:“当年安哥拉马尔堡出血热的死亡率是多少?” 李岚讪讪地回答:“99%,曾一度达到100%。” 赵一玫点点头:“那就对了。” 话虽这样说,她却还是对身边的搭档有些犹豫:“要不然你……” 沈放已经完全懒得跟她说话,径直走到机舱门边,用力打开,然后回过头,十分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她。 李岚吐吐舌头,十分疑惑地说:“沈队今天怎么了?情绪明显失控啊。” 赵一玫欲言又止:“你们沈队……有女朋友吗?” 李岚“啊”了一声,上下打量赵一玫:“不是吧,这么快就看上我们沈队了?” 赵一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。 李岚是个典型的管不住嘴的人:“没有。唉,Rose,我劝你还是算了吧,沈队这种男人很难搞的,我当初还追过他呢。哦,想起来了,以前有过一个,那时候我们在西藏的军营里,那女孩千里迢迢来找他,回去还遇上了泥石流,差点没了命。” 赵一玫看着李岚,神色有些复杂。 李岚叹了一口气:“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后来就再没听他提过。你难道没发现吗?沈队笑都不肯笑一个的。” 赵一玫张张嘴,想说什么,又把话吞下去。她目光暗淡,轻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 距离出发还有十分钟,李岚赶紧拉着赵一玫絮絮叨叨:“真的只是有钱人的消遣吗?可是我发现,你抬头看天空的时候,眼睛里在发光。” “你很向往那里吧。” 赵一玫耸耸肩,望着天空随口说道:“我曾经爱过一个人,他的梦想是当一名飞行员,我没能和他在一起,所以只能偷偷实现他的梦想——或许你们都喜欢听这样深情款款的理由?” 一阵风吹起,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黄沙,站在她们对面的沈放收回目光,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。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,然后又松开。 “走吧,”赵一玫也跟着跳上直升飞机,系好安全带,然后侧过头,对着自己身侧沉默的男人笑了笑,“哥哥。”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,赵一玫加大发动机的转速,飞机开始上升。在离地大概三米的时候,赵一玫侧过头,对沈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,猛地推动摇杆,飞机犹如展翅的雄鹰,在低空俯身前行。 “赵一玫!”沈放怒视她。 “抱歉,耍了个帅。”赵一玫耸耸肩,长出一口气,直视前方。 耳边是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,身后是滚滚黄沙,大漠荒芜。这一刻,赵一玫在心底残忍而痛快地想,真好。 这真是一个适合重逢的地方。 从这一刻起,他们要死一起死,要活一起活。

第三章 眼泪和雨

飞机迎着落日飞去,霞光绚烂。 赵一玫和沈放都没有说话,飞机越飞越高,离地四千英尺。 真奇怪,赵一玫在心底想,他就在自己身边。她用余光偷窥自己身边的男人。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,茫茫一片的白,他们穿越一个又一个云层。 云流上方的天气开始变化,玻璃窗外下起雪来。 “好久没看过雪了。” 沈放心不在焉地回答:“哦,加州不下雪的。” “沈放,”赵一玫坐直身子,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,说,“我离开旧金山已经很多年了。” 沈放这才如梦初醒,转过头去看自己身边驾驶座上的赵一玫。她的目光坚定,操作娴熟,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公主,现在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、乘风破浪的女人了。 董齐去世后,她曾有一段时间患上飞机恐惧症。别说坐飞机,就是在电视里看到飞机,都会忍不住呕吐。 那后来她又是如何鼓足勇气,只身前往美国,还拿到飞行证书的呢? 他并非一无所知,只是不愿意面对真相罢了。 沈放的喉头微动,想要艰难生涩地问她:那这些年,你都去了哪里? 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你回过中国吗?” “回过。”赵一玫点点头,“之前护照在南美被偷了,回去办手续。” 察觉到他的目光,赵一玫觉得两个人难得如此心平气和,这样的机会这辈子都恐怕很难遇到第二次。 她忍不住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:“沈叔叔还好吗?” 沈放冷笑一声,反问道:“你在乎过吗?” 赵一玫被他说中了心事,沉默了。如果她真的在乎,当初也不会一走了之,音信全无。 沈放越想越恼火,更痛恨的是,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,就是自己。 “我……” 赵一玫的话音未落,飞机毫无预料地撞上一团云,栽进雪中。周围的温度骤降,赵一玫被冷得打了一个哆嗦。下一秒,两个人都听到了“咔嚓”的声音,沈放转过头向着引擎望去。 “排气管裂开了。”他蹙眉道。 引擎传来杂音,赵一玫低声咒骂,似乎只一眨眼便夜晚降临,风雹源源不断地砸在机翼上。虽然不会被砸断,但这却对飞行造成了极大的干扰。 她觉得浑身的热度都要被抽干了,还感觉越来越冷。偏偏一股乱流迎面而来,他们无处可躲,只能硬碰硬,以最快的速度冲破云层。 这里没有月亮,没有大海,也没有陆地。 只有她和他。 赵一玫转过头去看沈放,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,他也转过头来,两人四目相对。 机身又是一震,不知是哪个部件的螺丝脱落,风浪在将他们往后推。 赵一玫的脸颊被风雪刮得似要裂开,巨大的寒意包围了他们,血液似乎都要凝结。她紧紧握着操纵杆,觉得五感在飞速退去。 沈放突然伸出手,使劲扒开她的嘴,将一壶伏特加灌了下去。 “喀喀——” 赵一玫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,烈酒在她的五脏六腑间撞击。 “谢谢。”她说。 沈放抿着嘴,敲打空速表,指针坏掉了。 赵一玫开始感到耳鸣,强忍住难受,吃力地张开嘴:“我们必须下降。” 沈放点点头,利索地脱掉自己的飞行服,动作粗暴地披在赵一玫的身上。 “你疯了!” 赵一玫低声怒道。 沈放罔若未闻,说:“准备降落伞。” “不,你先。” 赵一玫扳动操作杆,引擎冒出黑烟,飞机沉甸甸地往下坠,又是一记重撞。 螺旋桨失速,他们在万里高空失去了平衡,几乎就要坠机。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,凝视沈放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:“无论遇到什么情况,你都要活下去。” 沈放一怔,缓声开口:“你当我是什么人?” “必要的时候,就算是舍弃我,你也必须活下去。” 沈放冷冷地说:“做梦!”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,他早就想这么做了。从第一次在他家别墅门口见到她,到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她,每一次。 赵一玫早就习惯了他的暴怒,目不斜视地开口:“你还记不记得起飞前你说要答应我一件事的。” 沈放讥讽地笑起来:“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难不成你想用这个来要挟我?” “沈放,你答应过我的。”赵一玫也转过头,与他四目相对。她一字一顿,认真地说,“你这一生,从来没有反悔过。” 沈放似笑非笑,反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悔过?” 赵一玫怔住,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。 飞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,不断地坠落。三千英尺,两千英尺,争分夺秒地奔向死亡。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。 她曾一度觉得沈放的心是铁做的。坚硬无比,永远不会动摇,永远无法战胜。 他就像是一处绝对领域,任命运带给他狂风、骤雨、暴雪、呼啸,他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。 “我反悔过。”半晌,他忽地开口,用极低、极轻的声音说,“赵一玫,我反悔过。” 可是再坚不可摧的铁,也会被燃烧的火焰烙下滚热的印迹。 一千英尺。 沈放突然解开安全带,他倾身,一手按住她手中的操纵杆,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,吻上她的唇。 他的吻来得这样突然、暴烈,天地在一瞬间噤声。 七百三十英尺。 她闭上眼睛,他睁开眼睛,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。是在做梦吗?否则你怎么肯出现在我眼前? 六百八十英尺。 一道光射入眼睛,是城市的灯火。星星点点,他们终于冲破了诡异的云层。 五百五十英尺。 他忽地温柔下来,用牙齿一点一点,细细地、轻轻地咬过她的唇。像是在她耳边低喃,诉说着这些年的分别和思念。 三百英尺。 沈放终于松开赵一玫,放在她脑后的手垂下,愣怔地凝视她。赵一玫心潮起伏,氧气重新灌入嘴鼻,仿佛死而后生。 两百六十英尺。 赵一玫咬牙,将操纵杆和油门踩到极限,引擎再一次怒吼,天地和飞机一起翻转,飞机再度上升。 两个人被打破了呼吸的节奏,说也没有说话。飞机渐渐与地面平行,俯瞰窗外,非洲大陆像是沉睡的大海,不时有灯塔飘零。 赵一玫在心中计算着方向,放慢飞行速度,隐约看到身下是平原,她绕着飞完了一个圈。 她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,也不敢侧头看身边的男人,手上的动作坚决,飞机再一次向下俯冲,引擎终于完全失灵了。 机轮落地的那一瞬间,她听到他声音喑哑地说:“一玫。” 飞机颠簸着停稳,两旁的树林里一阵骚动,鸟飞兽散。赵一玫和沈放弯着腰,狼狈地从飞机里钻出来。 一道强光扫来,附近听到动静的巡逻兵站在不远处高声喊话。 沈放挡在赵一玫身前,镇定地举起双手,一步一步向前走去。 赵一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,学着他的样子,也举起双手。她抬起头,星光跌入眼里。听到对方喊话的语言,她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。 索马里,他们到了。

沈放还在负责处理那批药物的事,要签订合同,清点药物。赵一玫原本应该留下来帮他的,索马里有本国语言,其次才是阿拉伯语,用英语交流起来总是磕磕绊绊的。 可这天夜里,赵一玫心绪不宁,脑海里一片混乱。她想起飞机失事时的那个深吻,不知该如何面对沈放。 赵一玫找到一家清吧,点了一杯当地的鸡尾酒。舞台中央有歌手弹着吉他低唱,浓浓的阿拉伯语曲调忧伤。赵一玫不记得在哪里听过,和着节拍轻轻哼唱,心中无限伤感。 她摇晃着杯中酒,自嘲地笑笑,要是换了曾经的自己,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沈放的衣领,拼命地摇晃他,还会不害臊地非要他给个说法,对自己负责。 她变得都快认不出自己了。 赵一玫穿着V领白色衬衫和破洞短裤,衬衫在衣摆处随意打了个结,有喝得微醺的男人提着酒瓶上前,找她搭讪。 赵一玫神色冷漠地摇头拒绝,对方面子上挂不住,讪讪地挡在她身前:“美女,一杯,就一杯。” 赵一玫二十岁出头那几年爱去酒吧,甚至深夜一个人在赌场写过论文,遇到过的闹事之人多如过江之鲤。此时她心烦意乱,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,冷冷地道:“滚开!” 对方看到她一个异国女子独自在酒吧伤情,认定了她只是色厉内荏,便更加嚣张,语气下流地说:“你就像这杯酒一样美丽。” 然后男人伸出手,姿势暧昧地去摸赵一玫的腰。 赵一玫的眼睛眨也不眨,笑了笑,接过对方手中的酒杯,然后从他的头顶倒下去,最后“啪”的一声将玻璃杯摔碎在地,依然面无表情:“滚!” 酒吧里有片刻的沉默,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来,却多是在看热闹。有低呼的女人,也有鼓掌起哄的男人。 男人终于动怒,一拳头挥过去。赵一玫抬起手,堪堪接了下来。 她手上一用劲,深深掐住男人的手腕,一脚抬起踹向他,然后再好整以暇地笑笑,蹲在对方的面前,连扇了他几个响亮的巴掌,再对他说:“你难道不知道,美丽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吗?” 沈放推开酒吧的门,正好撞上往外走的赵一玫,两个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面面相觑。 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好,客人们又恢复了原样,或低声细语,或暧昧调笑。 沈放挡在她的面前,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。赵一玫仰起头,一心一意地凝视他。 他抬了抬下巴,指着一旁的台球桌,开口说:“打一局?” 他的声音低沉,像是下着皑皑白雪的荒原,让人无端想要伸出手,摸一摸他突出的喉结,他的颈项,他的面庞。 赵一玫开局发球,她俯下腰,白球走直线,撞开彩球,红色的球摇摇晃晃滚入球洞。她抬起头,冲沈放挑衅地笑了笑。 沈放站在台球桌的另一侧,整个人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。头顶悬挂的灯泡摇了摇,隐隐约约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似乎是在笑。 轮到他的时候,他轻车熟路,一次性进了四个球,最后把白球留在一个刁钻的位置,让赵一玫进退不能。 他穿着黑色背心,弯腰的时候锁骨明显,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前微微的沟壑。 赵一玫无可奈何,失手将白球打入球洞。 她不服气,说:“再来。” 沈放还是让赵一玫开球,但他似乎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和手下留情,一口气将球统统打入洞中。 赵一玫目瞪口呆地望向他,这回她看清楚了,他勾着嘴角,确实是在笑。 她深呼吸一口气:“再来。” 连输三局以后,赵一玫咬牙切齿,将长发悉数束起,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,说:“再来。” “赵一玫。”他突然叫她。 她抬起头,蓦地想起飞机着陆的一瞬间,在巨大的轰鸣声中,他也是这样平淡地叫她,继而又想起那不顾一切的深吻。 “嘘。”赵一玫将食指放在嘴边,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,说,“你听。” 酒吧的歌手已不知换了多少首歌,一曲前奏响起来,是Aphrodite'sChild的RainandTears—— Givemeanansweroflove Ineedanansweroflove Rainandtearsinthesun Butinyourheart,youfeeltherainbow,thewaves Rainandtearsbothforshown Forinmyheart,there'llneverbeasun Rainandtearsallthesame 时光流转,仿佛回到2005年,赵一玫在家中看电影——《最好的时光》。 张震和舒淇在昏暗的台球室里打球,没有人说话,只听见台球撞击的声音——啪,啪,啪。 离开的时候,张震站在黑夜里,台球室的门缝只投出零星的光。他看着舒淇的眼睛,对她说,我给你写信。电影插曲响起,就是这首RainandTears。 突然,身后的楼梯传来脚步声。赵一玫回过头,看到沈放面无表情地走下楼,然后走到饮水机边,“咕噜咕噜”接了一杯水。 赵一玫眼睛一亮,问他:“沈放,你会不会打桌球?” 少年冷笑一声,转身就走。 而电影中,张震坐着轮船,在千千万万的人海中寻找舒淇。最后她站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台球室门前,蓦然回头,就看到了他的脸。 时间仿佛停止了。 十几岁的赵一玫乐呵呵地自顾自地说:“下次一起打桌球,你输了就做我男朋友吧。” 他蹙起眉,声音里充满了怒火:“赵一玫,你真的很烦。” 她抬起头,笑嘻嘻地看着他:“要是我输了,就做你的女朋友。” 导演说,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,无从名之,难以归类,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,但它们就是在的我心中萦绕不去。 此时再想起,那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。 最好的时光,已经过去了。 “赵一玫,”一曲歌闭,沈放忽地开口,他手中拿着台球杆,声音喑哑,他说,“我很想念你。” Givemeanansweroflove,Ineedanansweroflove. 给我一个爱的回应,我需要一个爱的回应。 她曾在母亲的病床前发誓,此生绝不再爱他,然后远走他乡,忘记过去,忘记他,忘记自己。 眼泪和雨,都是一样的。 赵一玫还来不及说话,酒吧的门忽地被撞开,一群当地人拿着工具冲了进来,火药味十足。 为首的男子往全场扫了一眼,目光定在赵一玫身上,意味不明地狞笑着走来。 他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,把玩着手中的匕首,说:“美人儿,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危险。” 说话间,他手中的刀光一闪,就向着赵一玫的脸蛋划去。赵一玫来不及躲闪,电光石火间,一只大手伸过来,在半空中将男人的手腕生生掰成一个扭曲的角度。 沈放十指合拢,冷淡地说:“不准打女人。” 然后他回过头,皱着眉头看她,无可奈何地说:“赵一玫,你真的很烦。”

两天后,两人回了苏丹。 雷宽松了一口气:“谢天谢地,总算平安归来了。” 然后他看到沈放独身一人,就问:“Rose呢?” 沈放淡淡地回答:“回医院了。” 雷宽敬了个军礼,沈放停下脚步,回过头来问他:“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“报告沈队,”雷宽的眉目间藏不住担忧的神色,“今天上午接到任务,有一批中国旅行团在山崖间被绑匪挟持,我们已经联系了本地警方,明天将去现场进行谈判,希望救下人质。” 沈放神色一紧,点点头:“旅行团一共有多少人?” “包括导游在内,十六人。”雷宽补充道,“准备工作陆副队已经做好了,现在我们需要一个翻译。” 沈放目不转睛地看着雷宽,难得地犹豫起来:“就没有别的人了吗?” “她精通六国语言。”雷宽说,“这里人种混杂,还没摸清对方到底是什么背景。” 沈放还在踟蹰:“不要把普通人卷进来,再想想别的办法,她本人或许不会同意。” “让李岚去问问?” 雷宽不知沈放为何会眉头深锁,咬牙说:“沈队,人命关天。” 人命关天,那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? 四千英尺的高空,她差一点就为之丧生。 “不行,有什么事我担着。”沈放松开拳头,摇头说,“不要把无辜的人卷进来。” 同一时间,赵一玫在医院接到李岚的电话。 “我去。”她坚定地说。 沈放看着眼前的赵一玫,觉得脑袋有点疼。 “赵一玫——” 赵一玫立正稍息,冲他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,接过他的话:“你真的很烦。” “你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?”沈放说,“找起死来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啊。” “那你呢?”赵一玫放下手臂,面色平静地看着他,“你怕死吗?” 沈放不甚在意,嗤笑了一声:“当然怕,世界上谁不怕死啊?” “既然你这么怕死,那为什么还站在这里?”赵一玫咄咄逼人。 沈放淡淡地说:“我站在这里,是因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。” 一室安静,然后赵一玫就笑了。 “沈放,我也怕死。”她说,“可是我站在这里,也是因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。” 她想起第一天见面时,李岚问她:“你父母呢?” 她面色平静,淡淡地回答:“我的父母都已离世。” “抱歉。” “没有关系。”赵一玫说,“不过我想如果他们都在的话,是绝对不会同意我来这里的。” 人间不过魑魅魍魉,她早已活在规则以外。谁不贪生怕死?但有些事,总要有人来做。 “你要听吗?”赵一玫忽地正色,认真地问他,“我为什么来非洲。” 赵一玫与许安安在旅行中相识,那时赵一玫刚刚失去母亲,擅自与所有人切断联系,四处漂泊,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。 她去往乌斯怀亚,那里曾被誉为世界的尽头,那是她第二次去往乌斯怀亚。第一次为了记得,而第二次是为了忘记。 结果她在乌斯怀亚病倒,被许安安救了。许安安是中国籍,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非洲做生意,主要从事药材贸易。她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,爱极了这里的一切。 然而也是这里摧毁了她的一切。她的父母在一次暴动中被误伤身亡,店铺被砸得稀烂,什么也没有留下。许安安在学校念书,侥幸逃过一劫。 许安安第一次回到中国,带着父母的旧照片,却连骨灰也找不到。华夏大地,周围全是她的同胞。小时候,父母就教她中文: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” 可从今往后,她再也没有故乡了。 赵一玫问许安安恨不恨,她说恨。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是噩梦,然后任她歇斯底里,哭得肝肠寸断,她最爱的人也再回不来。 然后她就坐在床上,迎接第二天阳光的来临。 可是最后,许安安加入了国际红十字会,又回到了这片土地。 “再后来,她感染了HIV,潜伏期比想象中要短,很快就病发了。我收到她的邮件的时候,她已经时日无多。她向我道歉,说她需要一个人来接替她的工作。她才二十六岁,一个女孩最好的年纪,还没来得及谈一次恋爱。” “她救了我一命,我拿命相报,公平得很。”赵一玫说,“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伟大的人,可有一些事,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,那么我愿意试一试。” 最后,赵一玫垂下眼睑,说:“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。” 沈放的喉头微动。 “那你可曾想过,会在哪里见到我?” “鬼门关,奈何桥。”赵一玫平静地回答,“我曾经以为,要一直等到死的那天才能再见到你。” “有那么难吗?”他侧过头看她。 “有。”赵一玫自嘲地说,“对我来说,在这个世界上,最难的一件事,就是再见你一面。” 沈放走到医务室,看到李岚在收拾急救箱。她明天要随医院的救护车一起去进行营救工作。 李岚回过头,看到沈放靠在门口,有些诧异:“沈队,怎么了?” “没事,我过来看看,”沈放说,“明天我带队。” “不是陆副队吗?” “我负责狙击工作,”沈放揉揉眉心,“辛苦你们了。” 李岚笑笑:“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,沈队,你有些不对劲啊。” 然后她低下头,有些惆怅地问:“你真的要退伍了?” 沈放微笑道:“回国以后想吃什么,我请客。” 李岚见他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,也隐约听说他出生于声名显赫的大家族。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继承家业,并且他亲生母亲的精神状况不太好,大概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。 否则像他这样的人,怎么会放弃誓言和战友离开他们呢? 年少轻狂的叛逆期,总归不能一直长久下去,走在刀尖,命悬一线。 “听说你不愿意让Rose参与这次任务?” 沈放点点头:“我来找你,也是为了这件事,你明天能多留心她一点吗?” 李岚有些不明所以。 沈放望向窗外,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。他摊开手心,上面是厚厚的一层老茧,生命线、事业线、爱情线交错,早已看不清最初的纹路。 沈放收拢手,勾起嘴角,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:“十六岁的时候,她曾被人绑架,歹徒将她在黑暗中关了三天三夜,最后拿到天价赎金,却差点将她撕票。” 李岚一脸震惊,最后好不容易抓住最重要的一条线索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 “我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,我有一个妹妹,四海漂泊,下落不明。” 沈放露出淡淡的、哀伤的笑容,说:“就是她。” 他曾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:做梦吧,我死也不会认你这个妹妹的。 她满眼嘲讽,冷笑道:沈放,谁愿意做你的妹妹? 然而到了最后,千言万语,情深和缘浅,故事的相遇和结束,都从这两个字开始。 与此同时,军营的另一侧,陆桥脑袋一拍,突然说:“我想起来了。” “想起什么?”雷宽有些不明所以。 “你还记得不记得,好些年前,当我们还在西藏当兵的时候,有个小姑娘来看沈队?” 雷宽点点头:“记得啊,后来遇到泥石流,两个人差点埋在山底那次?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?” 陆桥说:“当时阴差阳错,我见过那女孩一次。”陆桥细细凝神,又坚定地说,“现在想起来,那不就是Rose吗?” “Rose?”雷宽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,“你没开玩笑吧?” “嗯。”陆桥说,“她现在没化妆,比那时候黑了不少,发型也变了。过了这么久,差点没认出来。” “那你是怎么确定她就是Rose的?” “眼神。”陆桥淡淡地回答,“这么多年,我再没见到第二个人有那样灼热明亮的眼神。” 雷宽张张嘴,欲言又止:“都这么多年了。” 两个人面面相觑,在心中秘而不宣地决定将这个秘密埋藏。 “还有一件事,”雷宽说,“沈队真的要退伍了?” 陆桥点头:“他妈妈病重,没有人照顾,他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。” “他妈妈那个病,唉……”雷宽摇摇头,揉了揉太阳穴,问,“那之后呢?” 陆桥摇头:“不知道了,没问过。” 雷宽有些唏嘘:“第一次见到沈队,他浑身都是戾气,还有花不光的力气。一眨眼这么多年,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。” 陆桥拍了拍他的头:“你小子闲得慌是不是?负重跑十圈。” 雷宽不情不愿地站直身体,转过头,边号叫边跑。 沈放离开医务室,就看到靠在墙外的赵一玫。他脚步一顿,不知道自己和李岚的对话她听进去了多少。 赵一玫看到沈放,倒是很无所谓地冲他摆摆手:“哟,我的哥哥。” 他走到她的身侧,平静地开口道:“我们下个月结束撤军,回国。” “哦,”赵一玫点点头,似乎早就在意料之中,“一路平安。” 沈放神色淡漠:“你下次回了国回家里来看看吧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她突然说。 沈放猛地回过头,凝视她,然后淡淡地开口,问:“赵一玫,我可曾对你说过一句‘对不起’?” 赵一玫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脚尖,轻声回答:“没有。” 十八岁的时候,她用高度数的爱尔兰烈酒费尽心思将他灌醉,然后在朦胧的月色里,她俯身亲吻他的唇,摸着他的眉骨,浑身微微颤抖,再脱下自己的白色吊带裙,仿佛仙女脱去了羽衣。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,湿湿的,咸咸的,像是海水的味道。 从那以后,每一次看见大海,她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他。 想起他情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,想起他醒来看到身侧的自己时暴怒的神情。 想起他讥讽的嘲笑,想起他决绝的话语。 据说回忆最会骗人了,它总是只记得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,让往事变得如烟花般璀璨,令人沉迷。 放不下执念,立地成了业障,在念念不忘里,就把一辈子给蹉跎了。 可她和沈放不一样。 十几年的光阴,他和她之间,连回忆都没办法替他们找出一点好时光来缅怀。 可为什么她还是入了魔? 怨憎会,爱别离,求不得。 “那就欠着吧。”沈放说。 擦肩而过的瞬间,沈放突然想起重逢赵一玫的那天夜里,他做了一个梦。 她在梦中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,迎着夕阳的余晖,他心中一痛,站在原地动弹不得,只能声音沙哑地问:“是你?” 她在最后的一丝天光中抬起头,直视他的眼睛,说:“是我。”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? 你有没有失去过一个人? 你有没有原谅过一个人? 你有没有,爱过一个人?

第四章 惊鸿照影

赵一玫十四岁这年,获得了全国青少年拉丁舞冠军。 有时尚少女杂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,她的长发绾成髻,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,趴在把杆前,突然回过头看镜头,似笑非笑,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。 赵清彤亲自下厨忙活了一下午,做了一桌子的好菜。 最后上桌的是两件礼物,赵一玫的母亲赵清彤送给她一副玫瑰金耳环,在灯光下流光溢彩。她的继父沈钊对赵一玫出手向来大方,送给她一架天文望远镜,能看到几万光年外的天体。 “谢谢妈妈,谢谢沈叔!我好开心!你们对我真好!” 赵一玫捂住嘴,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,笑得两眼弯弯。 坐在她对面的沈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,放下筷子,皱起眉头:“赵一玫,你作不作?” 赵一玫的笑容瞬间垮掉,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哥哥,扯了扯嘴角:“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。” “就你那点演技,”沈放也冷笑,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,还是算了吧,这儿还坐着一个活人呢。” 沈钊咳嗽了一声,赵一玫本来还想刺沈放几句的,但赵清彤也瞪了她一眼,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罢。 接下来的一顿饭总算是恢复了正常,冷冷清清,只有沈钊和赵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声说话。 沈放没再拿起过筷子,以行动表示赵一玫已经倒掉他所有的胃口。 他和赵一玫都坐在靠落地窗的一边,他戴上耳机,凝视着窗外。赵一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庭院外亮着几盏路灯,有飞蛾扑火,可即使再亮的光芒,在黑夜里也显得格外孤独。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,又大又圆,没有乌云的遮挡,明天会是个好天气。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侧脸英俊,头发剃得极短,鼻梁高挺,下巴至锁骨连成一条漂亮的弧线,嘴唇紧闭,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些什么。 赵一玫从来没有见沈放笑过。 风中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,和甜点的香气掺杂在一起,让人沉迷。 赵一玫“咦”了一声,问:“妈,你换香水了?” 赵清彤摇头:“没有。” “沈叔你闻到了吗?” 沈钊也摇头。 赵一玫皱眉,最后转头看向沈放,却又不太愿意开口。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,忽地开口:“我要搬出去住。” 沈钊似乎没听到,继续低头切着自己盘中的牛排。赵清彤更是从来不插手沈放的事,伸手去拿红酒杯。倒是赵一玫吃了一惊,抬头看向沈放。 沈放挑眉笑道:“爸,别这么没劲儿,您当初答应过我的。” 沈钊无可奈何,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视自己的亲生儿子:“我还以为你忘了。” “当初赵姨来我家时我们就说好了的,我随时可以走。”沈放看也不看赵一玫,“爸,君子一诺。” “也太突然了。”沈钊说。 “嗯。”沈放不愿再多说什么,站起身,“那我上去收拾行李。房子已经找好了,以后周末有空会回来。” 第二天清晨,赵一玫难得没开闹钟却起了个大早。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好一阵,才突然想起沈放今天要走。 赵一玫赶忙从床上跳起来,鞋子都顾不上穿,赤着脚就往楼下跑。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出大门,正好看到黑色轿车停在院子外面,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正准备上车。 “沈放!”她大声喊他。 沈放松开车门把手,转过头来看她。 赵一玫心烦气躁,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火冒三丈,脑海里有无数念头飞闪而过,却一个也抓不住,只好冷着一张脸,恶毒地说:“你终于走了,这里的一切就都属于我了。” “祝你饿死街头。”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,看起来像一头恼怒的狮子。 沈放眯起眼睛,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。 她说得没错,她的母亲夺走了他的父亲、逼得他的母亲发疯,而她们母女俩堂而皇之地搬入这座天价别墅,也成功地将他恶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。 明明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,沈放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,低下头钻进车里。车子开得不快,却仍渐渐消失在了赵一玫的视线里,她这才回过神往屋子里走。 这一回头,赵一玫整个人却怔住—— 三年前,她和赵清彤初搬来沈家别墅,沈钊喜欢赵一玫,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,让人把院子打扫出来,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种。赵一玫十分开心,也亲自去种了一株。沈钊挑的是白玫瑰,赵一玫种下的是整个院子里唯一一株红玫瑰。 刚刚种下的那段时间,赵一玫满心期待,天天跑去看有没有发芽,后来上了初中,她也就慢慢把这件事给忘了。 没想到会突然在这时开花了。 白色玫瑰映着绿叶,在阳光下肆意开放,闪闪的,像是在发光,真不愧是花中桂冠,美得如此张扬。 原来昨天夜里闻到的,是玫瑰的花香,赵一玫后知后觉地想。 沈放和赵一玫的房间都在二楼,一人在左,一人在右,所以两个人常常会在楼梯口狭路相逢。 等司机开车送走沈放后,赵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间门口,却发现被上了锁。 “什么破毛病,”赵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两脚房门,“还锁上了。” 沈放的卧室旁边是书房,赵一玫走进去,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了看,两个阳台之间隔得并不远。赵一玫本来就赤着脚,灵巧地踩上栏杆,深呼吸一口气,抓住旁边房间的阳台爬了过去。 沈放的房里空空荡荡,这是赵一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房间的模样。他几乎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。 不对,赵一玫想,像他那样的男生,或许除了日常的衣物外,就没有别的物件了。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,赵一玫打开来,只见前面几页都被撕掉了,剩下的页数都是空白的。赵一玫坐在他的床上,只觉得困意袭来,便沉沉地睡去。 赵一玫在梦里梦见到了沈放。 那是十四岁的沈放,穿着白衣黑裤,刘海遮住了额头,不说话的时候乍一看真是风度翩翩。 可他偏偏傲慢地挡在赵一玫面前,眼睛里满是奚落,问:“你怎么还没滚出去?” 小小的赵一玫站在他的面前,笑嘻嘻地问他:“沈放哥哥是吧?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?” 沈放盯着她。 “难受就对了,”赵一玫恶毒地笑起来,“既然你这么恨我,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?” 赵一玫醒来时已是黄昏,夕阳照进窗户。 她想起来了,赵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里的光,喃喃自语:“今天是中秋啊。” 中国人都讲究佳节团圆,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,而他却在这一天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。 沈钊昨晚就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突然,他没有回答。 只有赵一玫知道,因为玫瑰花开了,所以他才走了。 “哼,”赵一玫走到门边,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间,“神经病。”

赵一玫再次见到沈放,北京的秋天已经过了一半,满城枫叶。 学校发了新校服,是死气沉沉的深蓝色。赵一玫嫌它丑,除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外,其他时候打死都不肯穿。 果不其然,她被抓了个现行。上完体育课,赵一玫在学校里慢悠悠地走着,教导主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厉声呵斥:“那位同学,你过来一下。” “怎么不穿校服?” 别的同学一般都会撒谎说“忘记穿了”“在教室里”“尺码不合适”之类的,唯独赵一玫,鼻子眼睛里都是嫌弃:“太丑了。” 教导主任被气个半死:“别的学生都能穿,就你不能?” “不能。”赵一玫点点头。 “反了你了,还是不是学生了?”教导主任尖着嗓子,“天天强调要穿校服要穿校服,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!” 新官上任三把火,教导主任直接把赵大小姐拉到学校大门口罚站。为了让赵一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她还搬来一张凳子,让赵一玫站上去。 赵一玫因为行事张扬,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话题人物。再这么一站,每个学生放学回家出校门时都要看她一眼。偏偏赵一玫站得理直气壮,脚踩在凳子上,却一屁股坐在课桌椅的靠背上,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来人往。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高中部的沈放。 因为月考,老师拖了堂,沈放一行人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傍晚,天边的火烧云红了一片。沈放开始没看到赵一玫,是他身边的宋祁临突然“咦”了一声:“那女的谁呢?” 旁边有人接话:“初中部的,这个女生我特别服。长得美,是真的美,成绩也一等一的好,跳舞还拿了全国冠军,开学的时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讪,死得特别特别惨。” 宋二这个人,典型的纨绔子弟,家中排行老二,人称宋二公子。这种事宋二最喜闻乐见了,兴致勃勃地追问:“怎么个惨法?” “送的首饰啊奢侈品啊,看都不看全丢垃圾桶里。后来有一次上体育课,高子带着人去堵她,约她一起喝奶茶。她白眼一翻,问高子,你谁啊。你不知道,高子当时给愣的,全校的脸都给丢尽了。” 宋二哈哈大笑,问:“这年头还有人不吃高子那一套啊?” “你不知道,高子追她那股劲儿,都快赶上姚小同追连羽了。” 宋二马上面色一改,十分严肃地说:“那可真是,挺厉害的。” “要不,二少你去试试?”旁边的人怂恿道。 宋二大言不惭:“好啊。” 沈放原本漫不经心地走着,顺着宋二的目光看过去,就看到了穿着白色T恤的赵一玫。她把长发盘成了丸子头,露出光洁的额头,吊儿郎当地半蹲半坐着。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,目光在空中交会。 赵一玫一怔。 沈放走过去,站在她面前,轻嗤一声,说:“哟,我当这是谁呢,不是赵大小姐吗?” 赵一玫从靠椅上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放。 正好教导主任从教学楼走过来,想检查赵一玫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反省,却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,立时火冒三丈。还没等她开口,赵一玫就先看到了她,犹如看到救星一般,眼前一亮。 “报告老师!”她说得很大声,周围的人都侧目过来。 “什么事?”教导主任强压住怒火。 “他戴项链!违反校规!”赵一玫指向沈放。 沈放身后的三五个男生一齐吃了一惊,这一出演得可真精彩啊。 教导主任转头看向沈放,看到他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黑绳,皱着眉头:“说过多少次了,不许戴配饰。” 沈放目光一沉,没说话。 教导主任伸出手:“交出来吧。” 沈放冲教导主任微鞠一躬,淡淡地说:“老师,您要怎么处罚我都可以,但这条链子不能摘。” 教导主任眉头竖起:“哪有不能摘的道理!” 沈放不说话,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,赵一玫则在一旁冷笑。 教导主任看他如此坚持,突然想到什么,说:“学校也是开明的,如果是双亲的遗物,可以不摘。” 沈放还来不及开口,赵一玫就在一旁故意大声说:“哎呀,沈放,我记得你父亲健在啊,为人子女的,总不能这样诅咒自己爸妈吧。” 沈放猛地抬头,目光阴鸷地盯着赵一玫,似乎想将她千刀万剐。 他点点头,语气冰冷:“赵一玫,你以为我真的弄不死你?” 教导主任说:“这是学生该说的话吗!这位同学,把你的链子交出来,向人家女孩道歉!” 沈放一动不动,这下教导主任可急了,抓住他的衣领。他还是不动,只静静地开口,说:“老师,您就算是要开除我,这条链子我也不会摘,至于她……” 沈放语气诚恳地说:“她不配。” 赵一玫迎着夕阳抬起头,看着他英俊却残忍的脸,忽地笑了起来。 这件事最后闹大了,教导主任嚷嚷着要开除沈放,最后还惊动了校长,亲自给他打电话。挂断电话后,教导主任沉默了一会儿,摆摆手说:“既然是另有隐情,那就算了,下次主动告诉老师。但是你言行有愧,旁边站着去吧。” 沈放点点头,往赵一玫边上站着去。两个人一个在凳子上站着,一个靠着栏杆,谁也没再看谁。 又过了一阵子,人群都散了,赵一玫因为有沈放站在身边,虽然没人监督,却是再不肯坐下来了。 长久的沉默过后,赵一玫再次开口,语气里却少了轻佻和攻击,问:“你住哪儿呢?外面住着好玩吗?” 沈放冷冷地说:“滚!” 赵一玫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,落在了很近的地上。她和沈放一高一矮,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。 赵一玫淡淡地笑,像是在自嘲:“知道了。”

赵清彤和赵一玫的生父董齐是在赵一玫三岁时离异的,赵一玫跟了母亲。赵清彤出身名门,年轻时做过电影明星,后来借着董齐的关系下海经商,做的是金银珠宝类的生意,可谓生财有道。 1999年的中秋,赵一玫的家里堆满了月饼,赵清彤嫌吃了长胖,全给赵一玫吃。赵一玫只吃莲蓉蛋黄,随手掰开一个,不是蛋黄的,她嫌弃地撇撇嘴,擦了擦手,继续写作业。 赵清彤从跑步机上下来,累得大汗淋漓。她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,突然对赵一玫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 赵一玫很是不满:“要搬家吗?我国庆假期的作业还没写完呢。” “又不要你来搬。”赵清彤说。 “不搬。”赵一玫说,“家里还有这么多螃蟹没吃完。” “他家有个庭院,一直荒废着没用,听说你喜欢玫瑰,说都拿来给你种玫瑰。既然你不搬,那就算了。”赵清彤故意装出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。 “搬搬搬!”赵一玫马上放下手中的笔,正襟危坐,“妈,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听我这个小辈的意见,走自己的路,过自己的人生。” 赵清彤“啧啧”称奇,自己怎么会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。 “见了面要叫沈叔叔。他还有个儿子,比你大三岁,以后就是你哥哥了。不过……” “哦,”赵一玫不太在意地问,“长得帅吗?” 赵清彤被噎住:“我也没见过。” “那好吧。” 到了晚上,赵清彤刚睡下,就有人来敲她的门。打开门一看,小小的赵一玫抱着枕头,头发睡得乱七八糟。她说:“妈,我今晚跟你睡吧。” 赵清彤把门打开,赵一玫飞快地溜进去。关了灯,赵一玫破天荒地从背后抱着赵清彤,小小的脸颊贴着她的后脖颈。 “妈妈。” “嗯?” “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?” “嗯。” “哦,”赵一玫表示了解地点点头,“那你多给我点零花钱,治愈我受伤的心。” 周末的时候,赵清彤带着赵一玫去了沈家。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,赵清彤开车驶入沈家大门。沈钊和赵一玫的父亲董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男人,董齐讲究排场和面子,这也是为什么赵一玫从小就是一副“本公主天下第一”的架势的原因。 于是赵一玫大摇大摆地进了沈家别墅,然后她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滑铁卢。 穿着白衣黑裤的少年站在楼梯二楼的位置,目光如鹰般冷冷地打量着赵一玫和随后进来的赵清彤。 赵一玫打了一个寒战,心想:这大概就是赵清彤口中说的那位“哥哥”吧。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亲面前,将她们的行李箱打开,把里面的东西统统丢入了门口的水池里。 女人的胸罩、蕾丝内裤、丝袜……女孩的课本、花裙子、芭蕾鞋……上一秒还光鲜美丽的事物,就这样仙女散花似的,泡涨在死水微澜中,像是一记响亮的、狠狠的耳光。 这是小公主赵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羞辱。 她和她的母亲被让当成毫无价值、毫无尊严、可以任意踩踏的蝼蚁。 下一秒,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。 他对着赵清彤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和我爸打着爱的旗号,做的却是抢夺和伤害他人之事,我真为你们的爱情感到悲哀。” 赵一玫大步跨上前,握紧她母亲不停颤抖的手,瞪着他:“不许你这样说我妈!” 少年沈放双手插在裤兜里,脸上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,看也没看赵一玫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,赵一玫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,恨不得将他撕碎。 赵一玫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腕,气冲冲地说:“妈!我们走!” 可赵清彤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 赵一玫抬头看她,赵清彤底子好,是个天生的美人,再加上保养得好,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。在赵一玫的记忆里,她从来都是高傲而美丽的,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露出妥协。赵清彤绷紧身体,好似就要被什么东西压倒似的。 这不是她的妈妈,赵一玫想,赵清彤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?无论发生什么事,她都是高贵而美丽的。 可此时自己身边的女人,却艰难地弯下腰,拍了拍赵一玫的头:“一玫啊,妈妈不想走了,可以吗?” 母女连心,小小年纪的赵一玫是没办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的。 赵一玫站在原地,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己心爱的裙子和母亲的私物,它们就这样,如雨打浮萍般被人弃如敝屣。在这一刹那,十一岁的赵一玫却仿佛突然看见了自己一生的命运。 于是她松开母亲的手,一步一步走向水池,蹲下身,将属于自己和母亲的物品一件一件捞起来。 而听到动静赶来的沈放的父亲沈钊,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—— 穿着华丽而昂贵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浑身湿透了,却还在不停地弯腰捡着衣物,那是她的尊严,和她母亲的脸面。 而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里,少年靠在窗台边,望着地板上阳光打下的痕迹,沉默良久。 等用人们围出来,将赵清彤和赵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齐以后,赵一玫才用手拧了拧湿漉漉的裙子,站在了沈钊的面前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过生一样,她脸上挂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,说:“沈叔叔好。” 赵清彤诧异,没想到赵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这口气。她突然意识到,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儿。 自己的这个女儿啊,赵清彤在心底想,骄奢傲慢,对待许多人和事都没有耐心和同情心,但有些时候,赵清彤又会觉得她异常温柔,小孩子的温柔。 赵一玫的房间在二楼楼梯的右手边,房间的装潢和她自己家中几乎一模一样。又高又大的公主床,躺在上面整个人软得可以陷进去。一整面墙的衣帽间,水晶吊灯,金碧辉煌。 沈放看到赵一玫,蹙眉道:“你怎么还没滚出去?” 赵一玫眯起眼睛笑着问:“沈放哥哥是吧?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啊?” 沈放盯着她。 “难受就对了,”赵一玫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,“既然你不让我好过,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?” 这是赵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锋,狭路相逢,和后来岁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来,实在称得上一片和睦。 吃晚饭前,沈钊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赵一玫,并且代自己的儿子为下午的行为向赵一玫道歉。因着他对沈放的母亲有愧,连带着对沈放也纵容了许多。 赵一玫接过钥匙,心里把沈放骂了千万遍,表面上却笑得又甜又乖,她对着沈钊鞠了一躬:“沈叔叔,我的性格不好,有时也不够懂礼貌,以后要是有做错事的地方,请您多多包容。” 其实在富贵之家长大的小孩最会看人眼色了,装起落落大方来最是得心应手。 “但是他,”赵一玫抬头,看着一旁事不关己站着的沈放说,“他对我母亲恶言相向,我定当加倍奉还。” 他冷笑。 赵一玫就读的小学和沈放在同一个方向,可沈放拒绝和赵一玫同坐一辆车,就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上下学。有一次,赵一玫透过车窗看到他停在路边,穿着黑色运动衫的少年,一脚放在踏板上,单脚撑地,仰起脖子喝水。 很短暂的一瞬,车子呼啸着驶过马路。 那一刻,赵一玫突然特别渴望长大。 她想要成为他,将爱憎喜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,飞驰在风和雨中。而不是如此时此刻的自己,坐在温室里,像是娇贵的花永远被束缚,失去自由。 第二天是周末,赵一玫跟往常一样要去学舞蹈。沈放起床的时候,赵一玫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。 沈放按照惯例去学校踢球,半睡半醒间,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饮而尽。 赵一玫满脸恶意地笑道:“哎呀,听说你对燕麦过敏,忘记跟你说了,这杯是燕麦牛奶,新西兰进口的,对身体特别好。” 沈放脸色惨白,整个人却还是很镇定。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,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。 她和他原本的预想有着千差万别。 十来岁的小姑娘,大多懦弱而怯事,自尊心又出奇的强,被他羞辱一番,就应该整天哭哭啼啼,或者小心翼翼地对他讨好巴结。毕竟是寄人篱下,怎么能不看人眼色过活呢? 可赵一玫却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心安理得。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,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,她的鼻梁挺拔,眼睛深邃,额头饱满,看起来有些像混血儿,五官已隐约有了分明的轮廓。 就是在那一刻,沈放突然有一种感觉,她会在这里住很多很多年。 他也会这样看着她慢慢长大,成为一个高傲的女人。 他赶不走她,要走,也是她自己走。 “赵一玫,”他点点头,“我记住了。” 一玫一玫,也许真的会应了这个名字,长成一朵玫瑰,有刺,但是美丽。

赵清彤和沈钊的婚礼定在十二月下旬。 再婚也敢如此高调,那满目鲜艳的红从酒店外一直铺到饭桌上。赵一玫百思不得其解,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赵清彤是个超凡脱俗的女人,怎么到了结婚这件事上,偏偏是怎么俗气怎么来? 中午吃饭的时候,沈钊和赵清彤你推我搡,跟赵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。 “妈、沈叔,”赵一玫一边夹菜一边说,“你们结婚我就不去了。” 赵清彤和沈钊都有些尴尬。 “想想就起鸡皮疙瘩,”赵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,“你们结婚,我难不成还要去当金童玉女?还要给那些叔叔阿姨敬酒,他们跟你说恭喜,会跟我说什么?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?” 她这边刚刚说完,沈放也开了口:“我不去。” 赵清彤和沈钊的事,赵一玫搬到沈家后,自己拼了个七七八八。家里的阿姨闲时会聊点八卦,她们觉得赵一玫小,就没太注意。沈放的亲生母亲姓莫,是一位画家,从日本留学归来。 赵清彤再婚的前一天晚上,去赵一玫的卧室时看到她正在看漫画书,趴在床上,小腿一晃一晃的。 “一玫,”赵清彤在她的床边坐下来,“我和你沈叔的事,一直没跟你说过。” 赵一玫翻了一页漫画,头也没抬:“那是你们俩的事,讲不讲在你。” “我和沈钊,是同年同月同日生,就是你们所说的青梅竹马,十八岁成年那天谈的恋爱。过了一两年,那时候我心大,吵着闹着要去做明星。他去日本留学,我不想他去,两个人就天天吵架,后来就分了手。”赵清彤轻描淡写,多年前的那些争吵、诀别、拥抱和泪水,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,“后来我们好多年没联系,他和沈放的母亲在日本画展上相识,然后结了婚。我跟你父亲结了婚,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。我们俩性格不合,在你很小的时候分开了。” “我两年前在香港和沈钊偶遇,然后才决定重新在一起的。办婚礼的日子,正好是我们分开的第二十年。” 赵一玫说:“挺好的,你跟我爸说了吗?” 赵清彤和董齐是撕破了脸离的婚,都是自负惯了的天之骄子,闹得鸡飞狗跳。特别是争赵一玫的抚养权的那阵子,两个人简直恨不得掐死对方。最后还是赵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声“妈妈”,这件事,恐怕连赵一玫自己都不知道。 赵清彤说:“说了,他说你要是不开心,就去他那里。” “不去。”赵一玫说。 “还有一件事,”赵清彤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说了出来,“我和沈钊重逢的时候,他还没有和沈放的母亲离婚。” “可妈妈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,你可以相信我吗?” “妈,”赵一玫开口,“你别怕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 第二天天还没亮,全屋子的人就都开始忙碌起来。进进出出的,化妆师和摄影师各一组人。 等所有人都跟着赵清彤和沈钊出门以后,沈放也站起身,穿好衣服和鞋子准备骑自行车出门。 赵一玫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百无聊赖,一时好奇心起,也偷偷出了门,拦下一辆出租车,对司机说:“叔叔,跟着前面那辆自行车。” 司机师傅一乐:“小姑娘,你这是演警匪片呢?” “不是,”赵一玫一脸严肃,“叔叔,那是我哥哥,我妈妈怀疑他早恋,特派我来调查一下。叔叔,你仔细点开,别被我哥发现了,他最近是叛逆期,整个人就跟吃了火药一样,要是被发现了,指不定会离家出走的。” 司机师傅连连点头:“没问题,包在叔叔我身上。”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,最后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。等沈放锁好车走进医院,赵一玫才让司机把车停下来,开门的时候司机师傅说:“小妹妹,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啊?” 医院门口有许多花店和水果店,沈放两手空空进的医院,应该不是探病,或许司机师傅说得没错,他生病了? 赵一玫站在马路对面,等得有些百无聊赖。好在沈放并没有在医院待很久,他在门口顿了一下,并没有骑车,而是推着车往另一个方向继续走。 赵一玫松了一口气,赶紧跟上去。 因为是周末,所以路上的行人很多,天阴沉沉的,像是要下雨。 沈放走得不疾不徐,赵一玫却隐约猜到了这一次他要去哪里。果然,没走多久,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门便映入眼帘。酒店大门装修得金碧辉煌,门外停了两排车,每一辆车上都扎着一朵喜气洋洋的花。 赵一玫看了看时间,已经过了正午时分,喜宴的高潮应该已经过去了吧。 沈放把自行车停稳,然后回过头,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赵一玫的身上。他冷冷地看着她,赵一玫知道自己被发现了,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。 “我跟踪你,是我不对。”她主动道歉。 见她直接承认,沈放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。 这也是她母亲的婚礼,沈放在心底对自己说,她才十一岁。 赵一玫问:“你妈妈呢?” 沈放在心底刚刚有的一丝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,他厌恶地看了赵一玫一眼:“你没资格提我的母亲。” 赵一玫心底的那一丝惆怅也跟着散去了九霄云外,她说:“你那么爱你妈妈,你怎么又不跟她呢?” 沈放勃然大怒。 赵一玫开心地笑起来,耸耸肩膀,既像天使又像魔鬼。 她这么一笑,沈放反而冷静下来,他说:“很难受是吧?” “看着自己的妈妈嫁给别人,心里很难受吧?”沈放说,“以后他们会有孩子,和每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样。我靠着自己也能生存下去,可你呢?” 他下了定义:“你什么都没有。” 抓蛇要打七寸,他们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,一句话就可以致对方于死地。 如若他们换一个情景相识,或许会成为知己也不一定。 赵一玫龇牙咧嘴地盯着沈放,正想着要如何反驳他,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片冷冰。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,心中的愤恨瞬间烟消云散。 “啊,”小小的赵一玫伸出手,“下雪了啊。” 沈放跟着她一起抬起头,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脸庞上,冰冰凉凉的。 1999年,北京的初雪,来得比往年晚了一点点。 不过没关系,它终于还是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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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2-19 21:12:29

我最近了解了一下,是我朋友给我推荐的,很靠谱,推荐大家情感有问题的可以尝试一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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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1-01 08:11:4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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